《淤泥》 (上)
- xiaolaoshu300
- 4月27日
- 讀畢需時 64 分鐘
已更新:6月23日
「你願意和我一同墜入地獄嗎?」
我們沒有退路,也沒有未來。
——
BGM:我們很好—JJLin
>>>>>>
站牌受到日曬雨淋,上面標示著路線和時間的漆色已然脫落。灰白色的濁厚雲層覆蓋著天空,彷彿要下雨一般。公車在前方路口的紅燈前停下。
綠燈亮起,公車發動,緩緩開了過來。慎吾舉起右手,向行駛而來的公車招手。
公車緩緩在站牌前停下,「嗶——」的提示音響起,車門碰的一聲用力打開。
他一手拉著車門上的手把,右腳跨上了公車。當他正打算把左腳也跨上去時,在此刻大腿卻突然使不上力來。
「碰—」的一聲,整個人就跌坐在公車的車門口。
「你沒事吧?」後方的人上前來蹲在他身邊,扶著他的手臂。淡淡的菸草味從後方那個人身上傳來。
「不,我沒事。」慎吾向那個人揮揮手表示沒事,因為覺得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於是他轉過頭去看。
是蓮。
那個坐在他旁邊的,出席率岌岌可危,之前還因為打架和抽菸而被教官密切關切的不良少年。
慎吾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自己的大腿無力到完全沒辦法把自己身體的重量撐起來。
「你站不起來嗎?」蓮小聲的在慎吾耳邊問。
慎吾輕輕的點點頭。
蓮注意到了慎吾肩上的書包。
「書包給我。」蓮伸手過去把他的書包撈過來背在自己的肩膀上。
「來,手給我。」蓮伸出手來抓住慎吾的手臂,慎吾另一隻手抓住車門手把,勉強的站了起來。
「嗶——學生票上車——」悠遊卡感應機器的聲音響起。
公車是低地板公車,下午四點公車上還沒有很多人,蓮扶著慎吾到後方座位區的第一排雙人座坐下。
「你怎麼會坐這班公車?你不是住學校附近嗎?」
慎吾在靠窗的那側坐好之後,轉過頭問蓮。
「我剛好要去那附近辦點事情,所以搭這班車。」蓮坐下來之後回答慎吾。
「你的書包好輕。話說你的腿是怎麼回事?」蓮把背在肩上的書包拿下來放在大腿上,一邊問坐在一旁的慎吾。
「我……」慎吾摳著手指甲,看起來有些緊張和迷茫。
蓮看著他,雖然臉上大部分都被口罩蓋住,但是他看見他的眉頭微微的皺著。
蓮握住了那侷促不安的雙手。
「我都會聽你說的,放心說出來吧。」
「我…得了紅斑性狼瘡。」
紅斑性狼瘡,是一種慢性的自體免疫疾病,免疫系統因為不明原因而產生抗體攻擊自己的身體組織和器官。出現的症狀因人而異,紅斑性狼瘡無法治癒,只能吃藥控制。
「雖然有些報告結果還沒出來,不過基本上已經可以確診你就是紅斑性狼瘡了。」
「很可能要吃一輩子的藥。」
那天夜晚,當他吊著點滴躺在病床上,從醫生口中聽見結果時,沒有特別傷心或是難受。
他看著點滴袋裡的水滴慢慢的,一滴又一滴的滴下來。
大約十萬人中會出現二十到七十例的紅斑性狼瘡病患,而患者中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大約是九比一。
「這樣算的話大概是五萬分之一吧。手腳無力是我吃類固醇產生的副作用,聽醫生說比較少發生這個狀況,不過好死不死就發生在我身上。」
公車遇到紅燈停了下來。
慎吾看著窗外。
像是覺得空氣有點悶,他一邊拉了拉口罩一邊嘆了口氣。
「大腿又無力,關節又難受,體力弱到一個極致還要應付學校的課業,老實說我覺得好累。每天壓力都好大,每天都想逃避不想去學校。」
慎吾低著頭一邊摳著本來就不長的手指甲,一邊說著。
蓮看著慎吾,他突然發現他的睫毛很長,深棕色的眼睛半睜著,帶著些許落寞。額頭前的兩撮黑色髮絲和兩旁的瀏海微微垂下,似有似無的虛掩著眼眸。
「所以你前陣子沒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嗎?」蓮問。
「嗯,因為尿蛋白變高,腎臟發炎變嚴重了,所以就住院了。」
慎吾更用力的摳自己的指甲,一小片一小片的指甲被強硬的剝下來,手指甲變得凹凸不平。
「真是的…別摳了。如果覺得累的話就休息一下吧,不要勉強自己。」
蓮握住慎吾那隻不停摳著指甲的手。
他的手很小又很白,還有些冰冷。指甲的邊緣被摳的已經凹凹凸凸,參差不齊。
「我才不像你,你倒是翹課翹的還滿自在的。不是說蓮花是出淤泥而不染嗎?你怎麼看起來好像整個人變得和淤泥一樣了,你感覺超糟糕的。」
慎吾抽回自己的手,抓住了大腿上的褲料。
「我才不會像你一樣把自己逼的那麼緊,累的時候、想逃避的時候就應該好好的休息,不要勉強自己,再怎麼樣你也不是大人,你也還只是孩子而已,不要逞強。」
蓮揉揉他的頭,但卻摸下一手的頭髮。
「別摸了,我知道啦。」
慎吾掙扎著掙脫他的手。
公車遇到紅燈停了下來,車窗外開始下起了雨。
透明的雨點一滴又一滴的打在車窗玻璃和車頂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車窗外的人紛紛匆忙的過馬路到另一端的騎樓下躲雨,或是撐傘,或是拿著包包放在頭頂上擋雨,摩托車騎士忙著從車廂裡拿出雨衣把它穿上。
「下雨了。」慎吾看著窗外說著。
蓮順著他的視線一起看見窗外的雨。
「對啊。」
「那你有帶傘嗎?」慎吾看了看蓮,蓮身上除了一件大衣以外,沒有拿其他的東西。
「好吧,看起來應該是沒有。這種天氣不帶雨傘你也真敢。」
「沒關係啦,我等一下去買雨衣就好了。」
蓮被看的有些尷尬,他一邊搔搔頭一邊笑著回應他。
「雨衣我有,我可以借你。小心一點,這種天氣是流行性感冒的高峰期,隨隨便便都很容易完蛋。」
慎吾一邊說一邊從書包裡翻出一包黃色的輕便雨衣,遞給蓮。
「放心啦,我還沒有那麼脆弱,我才不會淋個雨就完蛋呢。」
蓮笑著回答,慎吾沒有回應他。
「不過還是謝謝你啦。」蓮收下了慎吾手上的那包雨衣。
公車一站又一站的開過,兩個人保持著沉默。
「今天真的……那麼丟臉的事還被你看到了,老實說我還真的不知道要把臉放在哪裡。」
慎吾低著頭,小小聲的打破了沉默。
「也是啦,資優生不為人知難得脆弱的一面竟然被我捕捉到了。」
蓮向後躺,整個人倒在座椅的靠背上。
「你……」
「我知道你不是自願這樣,也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這樣。每個人都不想看到自己難堪的樣子嘛。」
「不過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再故作堅強了,脆弱一點也沒有關係。」
「好啦,我要下車啦。拜啦。」
蓮按下來一旁的下車鈴,節奏輕快的下車鈴聲迴蕩在車廂裡。
「話說我都還沒好好的正面看過你的臉呢。」
蓮一邊握著一旁的欄杆和扶手往車門的方向走,一邊和慎吾揮手。
慎吾也朝他揮手道別。
車子開動,慎吾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抱著自己的書包看著窗外逐漸遠去的身影。
雖然說蓮是一個整天被教官關切的不良少年,可是他的數理領域卻出乎意料之外的成績很好。
慎吾從小就是資優生,是師長和同儕之間的乖學生。從小到大他沒有什麼叛逆過的行為,或許也是迫於家境背景的狀況,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欲求,只是聽從父母的話和師長的話用功讀書,考高分拿獎學金,不要讓他們擔心,盡量讓自己正常一點,當個乖巧的孩子。
就連現在他所讀的這所高中也是遵照父母的意見和為了其所頒發的獎學金而選填志願進去的。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活在金魚缸裡頭的金魚一樣,只能困在小小的玻璃缸裡面,所有的慾望和夢想全都因為現實的迫不得已化為水中的泡沫,所有的傷心淚水都和水缸的水混合一同,一切都讓他如同溺水窒息一般的痛苦和窘迫不已。
欲求的心被塵封已久而早已遲鈍,他漸漸搞不清楚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只能隨著別人的想法起舞。
就在這時,蓮出現了。
蓮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
一個禮拜只來學校幾節課,而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煙味,一來總是被教官抓去問話。
他那褐色的瀏海散落在額頭前,左耳上的耳釘在褐色的鬢髮間低調的閃著。
而每次下課時,蓮總是一個人形單影隻的坐在座位上。
慎吾偶然的在同學的口中聽到蓮以前國中時的傳聞,他一開始以為蓮就如同同學口中的那麼壞。
而那是一個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的秋天午後。
下午四點,沒有上課後輔導課的慎吾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口,走到車站的沿途上是稀稀落落的學生。
在他們學校的對面有個大湖,暖黃的光芒照在湖面上,一片又一片破碎的白黃色的光在水面上湧動著。
盛行的東北風側身吹來,挾著湖面鹹濕的氣味,將他臉前黑色的髮絲給吹亂。
而在紛亂的頭髮之間,他看見在馬路對面,牽著一個小女孩的蓮。
那個女孩哭腫了雙眼,一手揉著眼睛一手牽著蓮的大手,而蓮則是一邊說著什麼,一手提著塑膠袋。
就在慎吾以為對方要做什麼誘拐兒童兒少不宜的事情時,那個小女孩掙脫了蓮的手,跑進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懷裡。
「不好意思,我家的孩子給你添麻煩了。」那女人一邊安撫著女孩一邊向蓮說著。
「沒關係啦,她能夠找到媽媽就好了。」蓮微笑著。
而接著他蹲了下來,拍拍那個女孩的肩膀,從手中的塑膠袋裡掏出了一片巧克力。
「這個給妳。」女孩用兩隻手接過了那片巧克力,他揉了揉她的頭髮。「下次要跟緊點,別再走丟啦。」蓮溫柔的說著。
「嗯,我知道了,謝謝大哥哥。」小女孩笑著對他說。
「拜拜!!」那女孩和她媽媽一起牽手離開。
蓮笑著向她們揮揮手道別。
暖黃色的夕陽打在蓮的身上,褐色的頭髮在光芒裡像是蘸了糖一樣的溫和可人。此刻,東北風吹了過來,吹起了蓮的頭髮,髮絲在風中飄散。
光芒在蓮的眼底被打散,化成溫柔又暖和的神色,像魚一樣的在他的眼底打轉,他的嘴角微微的勾起,他溫柔的微笑著。
慎吾在凌亂瀏海的隙縫之間看著蓮,蓮的側身背對著夕陽西下的光芒,輪廓變得朦朧不清,近乎令人感到眩目。
看著蓮逐漸遠離的背影,慎吾才發現,原來蓮是那麼溫柔的人。
他突然想起了那孤零零坐在座位上的身影。
他突然有股想要緊緊擁抱著蓮的衝動。
他是第一次突然的那麼渴望著做點什麼。
他明明就是那麼溫柔的人啊。慎吾想著。
他難以遏止好奇心的想要靠近,眼球也不由自主的向他關注。
他不敢主動的搭話,只能默默的幫對方收拾桌上的東西,或是在和他交代老師的作業時偷偷的搭上一兩句話。
他希望自己能夠做點什麼。
--
冬末春初的早晨,氣溫依然有些偏低,天空被灰白色的雲層牢密的掩蓋住,一絲天空的湛藍和陽光都照不進來。
慎吾坐在便利商店靠窗的座位區,桌上擺著已經開封吃到一半的鮪魚飯糰和敞開書頁寫滿重點的教科書。
六點五十分。
慎吾看著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時間,發覺到自己似乎來得太早了。
他嘆了口氣之後倒在了桌上,煩躁的搔了搔頭髮。
走出便利商店之後向右直走,再過個馬路就是學校大門,然而他卻連一點想去學校的心情、面對學校生活的力氣都沒有。
緊繃而快速的課程步調對於現在身體還有些虛弱的他來說實在是難以負荷,連一點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他好累。
叮咚——
手機發出訊息傳來的提示音。
「早安。」手機螢幕顯示的是蓮的訊息。
慎吾看見手機傳來的訊息,不知道要怎麼回他才好。
他現在可是非常想睡覺的啊。
不過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再故作堅強了,脆弱一點也沒有關係。
他想起了之前蓮對他說的話。
「我不想去學校,也不想回家,我好累。」
「我該怎麼做?」
慎吾在意識朦朧之中,一邊鬼迷心竅似的打了這些文字傳給了蓮。
「慎吾,在那等我。」
蓮很快就回傳了訊息,但是慎吾還沒來得及看就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了。
他是被一陣咖啡的香味薰醒的。
慎吾睜開了眼睛眨了眨,蓮坐在他旁邊,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大衣,帽子用黃白交雜的人造毛滾著邊,內裡穿了一件格子襯衫外搭著一件圓領上衣。
左邊的耳垂掛著一個十字架型的金屬墜飾。
他一臉漫不經心的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喝著咖啡。
像是察覺到慎吾醒來,蓮放下手機轉過頭來看著他。
「你醒啦。」蓮說。
「唔…嗯?…我睡了多久……?」慎吾問。
蓮看了一下手機螢幕上的時間。
「嗯,自從我到這邊來你大概睡了快一個小時了吧,現在已經要八點囉。」
他把手中的咖啡遞給慎吾。
「你要喝嗎?咖啡?你看起來很累。」
慎吾從他手中接過咖啡,拉下口罩後喝了一口。
「謝謝你。累啊,確實是累了。」
「那你現在還去學校嗎?」
蓮一邊指指窗外一邊問他。
慎吾猶豫了一下。
「好吧,我不太想去。」
「這樣啊。」
兩個人看著窗外,蓮從慎吾手中接回自己的咖啡繼續喝著,而慎吾一邊把剩下的鮪魚飯糰吃完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課本,他們互相沉默,不發一語。
蓮一口把剩下的咖啡飲盡,接著站起身來。
「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
他們坐在客運轉乘站的塑膠座椅上,牆上到處貼滿了各班公車的時刻表和路線圖。不知道蓮到底要去哪裡的慎吾只能到處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看著四周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臺公車開了進來,蓮拍拍慎吾的肩膀示意這臺車就是他們要搭的,慎吾背著書包和蓮一起到標示著那臺公車號碼的閘口排隊。
慎吾排在蓮的後面,他越來越好奇蓮到底要帶他去哪裡,終於在上車之前忍不住問他。
「你到底要去哪裡?」
蓮揉了一把他的頭髮。
「噓,跟我來就對了。」蓮向他伸出手。
「欸?」慎吾還沒反應過來,蓮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車來。
「來吧來吧。」蓮笑著在慎吾的耳邊說著
.
公車在海邊停下。
慎吾和蓮站在路旁,味道苦鹹的海風迎面吹來,慎吾看著蓮,褐色的髮絲被風吹動,左耳的金屬十字也跟著風晃動。
「你帶我來這邊幹嘛?」慎吾問。
「你不覺得這樣被海風吹著就能夠讓心情平靜下來嗎?來,過來。」
蓮牽著慎吾的手一起走在沙灘上,接著坐了下來。
身下是柔軟潔白的細砂,面前是一片藍色的大海,藍色的波浪上下起伏滾動著,白色的浪花和水面反射的波光交雜,遙遠的海平面和天空和雲層互相摻揉混合而分不清你我。
「住在靠海的城市真好啊。」蓮一邊望著大海一邊說著。
「是啊。」慎吾用雙手托著頭說著。
蓮站起身來,拉開鞋子上的鞋帶,把鞋子脫下丟到一旁,接著把褲管捲了起來捲到膝蓋處。
「等等你在幹嘛?」慎吾對他一系列的動作不解的問。
「你還楞著幹嘛?快點脫鞋子啊。」
蓮把一邊掙扎的慎吾的鞋子脫掉,捲起他的藍色褲管,然後把他拉起來一起奔向海洋。
「喂!等等!你在幹嘛!啊!水很冰啦喂!」
「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起奔跑在海潮和沙灘之間,手指和手指,手掌和手掌互相交纏,砂粒被海水濺濕變得黏膩的貼在腳掌和指縫之間,一漲一退的海潮拍打著他們的雙腳。
慎吾看著蓮,銀色的十字在被風吹亂的褐色髮絲之中搖擺著,他是第一次正面的,好好的看著他的臉龐,他才發覺到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淚痣,那褐色的眼珠被滿滿的笑意堆滿,一些細碎的光堆在他的眼角,像是在他眼底碎成一團的玻璃渣,又像是遙遠光年外的星河。
海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凌亂的髮絲隨著風搖擺,
外套隨著風也跟著被狂亂的掀起,兩個人笑語嬉鬧著牽著手奔跑著,海水被他們踏得濺起了白色的,自由而奔放的水花。
他們坐在沙灘上,海浪依舊唰的拍打著沙子,他們把腳上的沙子拍掉,把腿張開伸長坐在白砂上,任憑海風把他們的腳掌吹乾。
「哈——哈啾!唔,好冷。」慎吾互相搓揉著自己已經凍到發白甚至有點泛紫的手指,哈了一口氣,試圖讓它變得暖和。
蓮看著慎吾,接著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披在慎吾身上。
「咦?」被披上大衣的慎吾只覺得莫名其妙。
「嗯,給你穿上。」蓮笑著對他說。
「啊,謝謝。」
「我很好奇你一直提著的那袋東西到底是什麼。」
慎吾指著蓮手上的那個白色塑膠袋說著。
「哦,你說這個啊。」蓮提起了手中的袋子,把內容物拿了出來。
「是啤酒。」他拿起鋁罐向慎吾晃了幾下。
「等等,你這個年紀還不能買酒吧?」
「哦,我跟那家超商的店員很熟啊,他都會偷偷賣給我。」
蓮看著自己手上的鋁罐,單手就把拉環拉開。
形狀好看的手指舉高了罐子,他仰首大口大口的喝著酒,耳垂的銀色十字跟著晃動,金色的汁液從嘴角滲出,沿著臉龐的輪廓,一路流向下巴,然後滴在衣服上,留下一圈暗褐色的水漬。
「要喝喝看嗎?」
蓮把酒罐拿向慎吾,問他要不要喝。
慎吾看著那個鋁罐,對他來說就像是魔鬼的誘惑一般,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就喝一口。」
他最終沒能抵擋住誘惑。
他從蓮手中接過罐子,拉開了口罩,大口的灌了下去,金黃色的液體從口腔進入,一路流淌進入胃裡,麥芽發酵的味道和啤酒花苦澀的味道在他的喉間蔓延開來。
「嗚噁…好難喝……為什麼你們都喜歡喝這種東西?」
覺得啤酒並不好喝的慎吾擦擦嘴把口罩帶上,把酒罐塞回對方的手中。
「我也不知道,嗯…一開始當然難喝,可是當你喝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時候就會開始習慣那種味道了。」
蓮搖著手裡的罐子,從那小小的洞口窺探著正搖晃著的金黃色酒水,像是了悟了人生的大道理,又或是偷窺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海風依舊吹著,發白的手指已經恢復了血色,他們一起看著波浪從遠方的海平面一路拍打過來。
慎吾打破了沉默。
「你為什麼要每天翹課啊?」
慎吾開口問他。
「因為這裡很餓啊。」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著。「我的內心很空洞。」
「我家是單親家庭。以前呢,從小到大只有我媽在工作,我爸則是整天酗酒,酒醉了就發酒瘋打我媽和我出氣。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趁我媽不在的時候拿酒瓶敲我,酒瓶直接在我的背上碎開,玻璃渣全都刺進背裡面,全部都是血。」
蓮的手指一邊進進出出啤酒的拉環玩弄著,一邊淡然的說著。
「那時候我每天想著要是他哪天在路上被車撞死,或是自己被自己嘔吐物噎死,或是被和他一起喝酒的拿酒瓶敲死那就好了。」
他又撈起自己的酒罐喝了一大口。
「後來上了國中之後,他們好不容易離婚了,現在我跟我媽住在一起。」
遠方的海岸邊飛來了一隻海鳥,有意無意的啄了幾下砂粒,又拍拍翅膀飛去。
「我媽常常要加班,每天早出晚歸的,我還沒醒的時候就出門上班,我睡著的時候才下班回家。她不太管我,國中的時候我就開始和一些糟糕的人來往。抽煙啦喝酒啦打架啦,或是在大半夜裡飆車各種事樣樣都來,當初真的年少輕狂的像個垃圾一樣,而且我腰上還有刺青。」
接著蓮撈起自己的衣服,他的身材很好,有著一身低調而精實的肌肉,在他結實的左後腰上,有一隻黑色的鳳凰張揚的盤踞。
「哇,還真的有。」慎吾看著那片刺青,忍不住驚訝了一下。
蓮把衣服放了下來重新紮好,繼續說著。
「那些稱兄道弟的人呢,雖然平常都把你當兄弟,一起喝酒一起抽煙鬧事好像他媽感情很好,真的條子來了還不是各自亂飛,友情兄弟義氣在警察面前全部都是屁。真正有情有義的根本沒幾個甚至沒有,表面上一堆兄弟看起來好棒,實際上根本空虛的要死,屁孩講屁話而已。」
「後來到了國三,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我的人生真的連一點狗屁都沒有,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就會跟那個垃圾老爸沒有兩樣,於是我開始認真讀書,好不容易考上了這間公立高中,至少我媽可以不用工作那麼辛苦,而且她也能夠稍微感到欣慰。」
蓮停頓了。
他把頭垂了下來,落魄的灌了自己一口酒水。
「不過可能是國中打架打的太兇了,上了高中之後,同個國中的人很多,以前的謠言也傳得很快,我開始被其他人刻意的疏遠,每天都很無聊很孤單,於是我又開始翹課打架。」
此刻他又抬頭看向慎吾。
不知道是口水還是啤酒的水分潤濕了他的嘴唇而閃著誘人的水光,凌亂的頭髮垂在額前,那褐色的眼睛錯落在一根又一根的髮絲之間,眼池底倘佯著白色的魚。
他笑著看他。
「但是你是唯一一個願意好好對我的人,幫我收好考卷,告訴我什麼東西該交,我真的很感謝你,你是第一個願意那麼溫柔對我的人。」
蓮對著他,用指頭輕輕的敲著自己的胸骨。
「我的空虛心靈好像有點被填滿了。」
慎吾看著蓮,某一瞬間那笑容竟然溫柔的令他眩暈。
慎吾眨了眨眼,他扭過頭去看著海水。
像是不在意蓮到底有沒有聽到一樣,他自顧自的開始說著。
「我啊,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家裡是低收入戶,不過不是父母斷手斷腳還是哪個死了所以這樣的,我爸被裁員之後嚷嚷著不想還銀行卡債,寧願找個人力粗工有一天沒一天工作,也不願意認真找工作。」
「我媽更好玩,從我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看過她工作過,就算做臨時工也是做了一天就跑了。」
「說什麼等我弟小學畢業了她就去工作,結果我弟一上國中就捅了一堆狗屁糕糟的簍子,她覺得不放心不去工作。」
「不過我覺得他們只是把這些都當作藉口不想工作,窮只是自作自受而已。」
慎吾在一坨沙中隨意的抓了一顆小石子丟進了海裡。
「我爸媽什麼都不會,最會為了錢吵架,整天猜對方有沒有錢,把責任推來推去,懟來懟去開口閉口就是錢,明明討厭對方討厭的要死天天希望他早一點去死卻死也不離婚,搞得我都快錯亂了。」
「當初我為了解決高中學費,順便解決三餐問題,所以用前幾志願的成績考進來,就是為了為了拿獎學金。」
他從蓮手中一把拿走啤酒,扯下口罩,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金黃的液體從嘴角縫濺了出來,沿著臉頰一路滑過脖頸,留下一條水痕。
那痕跡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淚痕。
他手中緊攥著鋁罐不放。
蓮看慎吾好像不打算把啤酒還給他的樣子,於是他又從塑膠提袋裡撈出了一罐酒拉開拉環喝了起來。
「我也曾經做夢,曾經想成為什麼,但是當連自己的三餐溫飽都要靠別人救濟,那些夢想那些想像在錢面前終究和屁一樣虛無飄渺。」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沒有可以任性的想去做什麼的權利,我知道就算我怎麼哭鬧怎麼掙扎,我都得不到我自己想要的。假裝自己是個孝順乖巧的小孩,乖乖讀書賺錢,下課時間幫各處室跑腿打工,就在好不容易可以勉強糊口過上正常一點的生活的時候,我就倒了。」
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他又把口罩戴了回去。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穩,像是隱忍著什麼,又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
「那個時候我媽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內疚她對不起我,說什麼她忙著顧我弟沒顧慮到我,想盡辦法的要對我好。」
「只是人啊,一開始是同情,是憐憫,是內疚,想你有一點小病小痛都捨不得,或許那個時候是真心的疼你愛你為你好。時間久了之後就會開始不耐煩,當你有點小毛病的時候,就開始歇斯底里的指責你怎麼沒把自己照顧好,覺得又要跑醫院很累,本來是心疼你,到最後全都變成了純粹的嫌麻煩而已。」
他看著蓮,那黑灰色的眼睛蘊蓄著水氣,像是一顆黑色的寶石,隨時都可以滴下水來。
「你是個特別的存在,無視那些規矩,糟糕的父母生下了和垃圾一樣乖僻懦弱的我,而你就剛好的切中了我偏激又怪異的喜好,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說我填補你空虛的心靈,很遺憾我並沒有那麼好,你不是小雞,我也不是母雞,不要隨隨便便就這樣評斷我,我只是個孤僻任性又難搞的拼了命要用錢堆滿自己的拜金主義者而已。」
「說到底我只是一個想粉飾太平假裝自己過的正常的虛偽垃圾而已。」
他轉過頭看著海,雙手撐在下巴下面,半閉著眼睛,剩下的半張臉被口罩藏住,蓮無從得知慎吾現在是什麼表情。
「除夕那天,我躺在急診室裡,那個時候檢查報告雖然還沒全部出來,不過幾乎可以確診了。我沒有哭,我媽倒是哭著對我說你要吃一輩子的藥,還有什麼都怪她沒早點帶我抽血。她對我說慎吾你好堅強都沒有哭,哭不能改變任何事,來了就只能認清現實接受。他媽哭個屁。」
「反正只要再撐個三十年我就可以安詳的往生了,關節扭曲變形心臟包膜積水呼吸困難,在某個深山老林窮鄉僻壤死的刻骨銘心。」
「老實說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以後會怎樣,什麼時候會復發,我也不知道。」
他輕輕拉下口罩,把剩下的啤酒喝乾。
他把鋁罐捏扁,接著緩慢站起身來,把手中的東西大力丟進海裡。
他撈起書包和鞋子,接著轉過身去,正打算往回走去。
蓮將手中的啤酒隨意的擺在一旁的地上,接著站起身來抓住慎吾的手。
「你看起來好像很無所謂,其實你根本就沒有接受過。忽略那些小小的情緒,假裝什麼都很正常的過下去。你自己都沒有發現。」蓮說。
「糟糕又怎麼樣,我也是很糟糕的人,我也幹過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要隨便把想要對你好的人一股腦的往外推。」
他強硬的把慎吾拉了過來,抓住他的臂膀,讓他看著自己。
「不是你很堅強所以不哭,只是現在的你不知道怎麼好好哭而已。」
蓮把慎吾的口罩拉了下來,捏起了他的下巴,嘴唇輕輕的覆上了對方的唇瓣,一觸即分。
慎吾被對方的動作嚇得瞪大了眼睛。
「我好像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呢。」蓮看著他說。
慎吾皺起了眉頭,憋起了嘴角,眼角好像在醞釀著什麼東西,用一副快哭的表情顫抖的說著。
「你…你他媽真的喝醉了吧。」
像是什麼開關被打開一樣,眼淚瞬間潰堤而出,慎吾覺得自己眼底有雪被什麼給融化成了溫熱的水,沿著眼角滑過臉頰,順著下巴的邊緣而滴下。
「為什麼要讓我活著呢?」
「為什麼偏偏是我?」
「難道我不夠努力嗎?活得不夠痛苦嗎?」
「嗚啊啊啊啊啊」
慎吾一邊滴滴答答的掉著眼淚,一邊像是絕望了一般歇斯底里的哭喊著。
蓮把慎吾抱進懷裡,慎吾縮起脖子,把自己的臉埋在對方的胸膛裡,蓮沒說什麼,只是安撫似的輕輕撫摸著懷中男孩的後腦勺。
海風吹在海面上,捲起一波又一波白色的沫花,一層又一層在白沙上蓋上又褪去,遠方的海和天融在一起,在那片天和那片海之間,只有他們站在其中。
.
慎吾拉下了一邊口罩的繩子,另一邊掛在耳朵上,垂在額前的黑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的在他的臉上狂舞,睫毛沾染著細小的水珠被水氣暈濕。
黑灰色的眼睛沾著水光,點滴光芒在他的眼裡流轉折射,像是黑色易碎的礦石,隨便一碰就會碎成一片又一片的淚珠。
紅色偏白的唇角微微翹著,他蒼白的臉頰不知道是被酒薰紅,又或是哭得太久悶紅了臉,又或是狼瘡的紅斑而被染得駝紅。
「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慎吾對蓮說著。
蓮是第一次正面的注視著他的臉。他的雙手撫上了慎吾的臉,比慎吾的皮膚顏色更深的手指糾纏在黑色的髮絲之間。他才發現慎吾長的很秀氣,甚至可以稱做是「漂亮」的臉蛋,睫毛很長很翹,臉蛋長的甚至比女孩子還標緻。
他的心臟突然漏了一拍。
蓮用大拇指抹去了掛在慎吾眼角的細小淚珠。
「我總算能好好看看你的臉了。你啊,長得真好看啊。」
他對著他說。
「別哭了。」
蓮稍微低了下頭,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對方的額頭上。
「說什麼啊。」
慎吾一邊笑著滴下眼淚,一邊回應著。
--
早晨,天空被烏雲填滿而陰鬱,淅淅瀝瀝的開始下著雨。
雨水由天頂滴落,唰的劃破天空,拍打在簷角上,水滴以恰好的角度跌進了走道裡,濺濕了地磚。
蓮和慎吾一同撐著傘走進教學大樓內,慎吾把傘收攏,甩了甩上面的雨水,接著把它捲好用魔鬼氈固定黏好。
穿著襯衫制服搭著深灰色西裝外套的他們一同走向樓梯口,慎吾單肩背著側背書包,西裝外套的扣子扣得牢密的不留一條縫,他戴著口罩,把半張臉都縮在脖子上的紅色圍巾裡。
蓮背著自己的深綠色後背包。西裝外套隨意的扣著,胸口前空蕩蕩的沒有繫上領帶。
剪裁合身的西裝褲襯托出腿的修長,白色的襪子因為走動在皮鞋口和褲管的空隙之間隱隱約約的露了出來。
黑色的皮鞋被擦得油亮,兩人的鞋跟交錯敲擊在地磚上發出叩叩的聲響,他們一同走到了樓梯口。
連半伸出上臂,向慎吾靠了過去。
「來吧。」蓮說。
慎吾稍微頓了一下,接著勾上了對方的臂膀。
他一手扶著樓梯手把,一手勾著對方的手臂,緩慢的走上樓去。
慎吾勾上蓮的臂膀的手臂其實很細,甚至比有些女孩子更加纖細,蓮由上往下看著對方,耳邊的黑髮被口罩的白色細繩纏得有些凌亂,慎吾的黑髮並不是純黑,而是屬於偏深的黑灰色,他的髮絲很柔軟,眼睫毛很長。
似乎是爬樓梯有些吃力,所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他連個眉頭都沒皺。
「你的領帶呢?」慎吾一邊喘著氣一邊問著。
「喔。」蓮看了看自己的領口。「我不會打領帶,就隨便塞進書包裡了。」
「小心等一下被教官看到又要挨罵。」
慎吾嘆了口氣。
他們沒有多說一句話。就這樣一直走到教室門口。
「吱咿——」慎吾轉開了教室門的把手。
窗外的天色昏暗而教室裡一片明亮,外面的雨下的很大,蓮接著把門關上,把嘈雜的大部分雨聲都隔絕在門外。
教室裡已經有些人先到了,在不同的座位上各自隨意坐著,當他們聽到教室門打開,正準備要打招呼時,卻發現進來的人是蓮。
他們看見蓮而紛紛湊在一塊議論紛紛。因為他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早來過。
慎吾把脖子上的圍巾拉了下來,拉開口罩喘了口氣,他把肩上的書包放下,打開外套的扣子。
蓮坐在慎吾旁邊的位子,他拉開椅子,把書包扔在桌子上然後坐下。
「領帶給我。」慎吾走到蓮的旁邊向他伸出手。
「啊?喔。」蓮從他的書包裡撈出領帶,塞在慎吾的手上。
「你站起來。」慎吾說。
蓮聽見慎吾的話而站了起來。
慎吾抬手把蓮的領子翻了起來,冰冷發白的手指碰觸到他的脖子,蓮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們在說什麼?」
慎吾一邊把領帶繞上蓮的脖子上一邊問,他的手指在有著絲滑緞面的黑色領帶間穿梭。
「大概是說我怎麼那麼早來吧?哎煩死了,想要早來還要他們管啊。」
慎吾在他胸口打了個結,接著將繩結推上蓮的領口。
「噁心。」
他把領子翻下來幫蓮整理好領口。
「會太緊嗎?」慎吾問。
「不會,謝謝。」蓮搖了搖頭。
「那就好。」
慎吾轉頭看向寫著隔天考試和作業的白板,一邊嘆了口氣一邊把作業本從抽屜一本一本翻出來放在桌面上。
「你耳朵凍紅了。」蓮伸手揉了揉他那被冷風吹得冰冷發紅的耳朵,試圖讓他溫暖起來。
蓮把口罩的繩子拉開,幫他把耳邊的髮絲一縷又一縷的順好,然後把繩子勾了回去。
「是紅了啊。」慎吾摸著自己發紅的耳朵。
「早知道昨天就應該只喝幾口就好了,我到現在還是有點宿醉,有點暈。」
蓮笑了笑。
「那時候是誰信誓旦旦的說喝一口就好了,結果最後還不是直接從我手裡搶走酒。」
他握上了那正摸著耳朵的發白手指。
.
「起來啦,別睡了。」慎吾一邊小聲的說一邊輕輕的推了推隔壁座位的蓮的手臂。
蓮沒有醒過來。
慎吾嘆了口氣。他看著對方睡亂的褐色頭髮下低調閃著的銀色耳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指頭早已回溫變暖而不再慘白發麻,那有些粗糙的手指的觸感依舊殘留在上面,像是乾燥的莽原一樣,被那手指撩撥過便發燙的無法自拔。
頭頂髮絲稀疏的中年男人站在講臺上,那是他們的班導師,他一手拿著課本一手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單字,講著一串口沫橫飛卻又不知道他到底在講些什麼。
台下有一半的人被這枯燥而平板的講課內容催眠得幾乎昏睡過去,他們的班導似乎是發現他們死氣沉沉的樣子,他咳了幾聲,手指敲了敲黑板。
臺下的學生聽到,便睡眼惺忪的抬起頭來看向黑板。
「你們還要不要考試了啊?這次段考不是我出題,我不知道出題老師會怎麼出題,大家回去要把課本上的重點、單字片語和文法熟讀,如果還有不懂的可以下課來問我。」
他咳了幾聲,停頓了一下,他拿起放在講桌上的保溫瓶,轉開瓶蓋喝水潤喉。
「還有這次蓮同學因為曠課太多節,所以自然領域的科目都被扣考了。」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各自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慎吾轉過頭看著蓮,只見事主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老師,所以他現在為止被扣考幾科啊?」一個女生舉起手發問,那是他們班的班長。
「應該有四、五科了吧。」臺上的中年男人這麼回答她。
只見她彎起了她的嘴角,咧開嘴笑著。
「哈哈活該,那太好啦,這樣我就少一個競爭者啦。」
「妳小心等一下被他揍哦哈哈哈哈」旁邊的男同學敲了敲她的肩膀。
「才不會啦,他早就睡死了。」班長笑著對他說。
班上的人一邊訕笑著,一邊笑嘻嘻的鬧成一團。
「對了,慎吾,等等吃完午飯之後來辦公室拿一下你昨天沒來沒拿到的講義。」
班導師轉過頭對他說。
「好。」慎吾回答。
他轉過頭看向窗戶外。
窗外的雨依舊下著,他稍微拉下口罩,只露出鼻子,他用力的吸了一大口氣,慢慢的從嘴巴裡吐出來。
.
下課鐘聲響起,午休時間到了。
慎吾從書包拿出飯盒,打開了鐵蓋,把它放在桌上。
他拿起碗,正準備離開座位去排隊裝團膳,而班長從他座位後面撞上了他的左後背,慎吾被撞的直接往旁邊一倒,右腰直接狠狠的撞上了自己課桌的桌角。
「啊抱歉,你沒事吧。」班長發現自己撞到了他,於是轉過頭來道歉。
慎吾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那就好。」她本來打算走人,結果像是又想到什麼一樣,她又轉回身來看向慎吾。
「聽說你前陣子住院,那你成績會不會退步啊?」
她湊近他的耳邊問。「要不要我把名次讓給你啊。」
她看著慎吾,眼底藏著深不見底的笑。
慎吾嘆了口氣。
「那種東西考考看就知道了不是嗎。」
像是什麼東西落空一般,她尷尬的笑了一笑。
「也是啦。」她轉過身離去。
慎吾一邊嘆氣,一邊揉著自己被撞疼的右腰。
他看向整顆頭都埋在臂彎裡的蓮。
「喂,起來了。吃飯了。」慎吾敲了敲蓮的桌面。
蓮慢慢的從桌面撐起上半身來,他用手掌捧著側臉,手肘撐在桌面上,他打了很大一個呵欠,揉了揉睡得凌亂的頭髮。
「你先去裝飯吧,等一下你陪我一起買午飯,一起去樓下吃。」
蓮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微笑著對他說。
慎吾聽到之後點了點頭。
「好啊,那你等我一下。」
慎吾拎著自己的飯盒,而蓮拿著剛從學校超商買來的飲料和微波好的超商便當,他們一起在學校剛蓋好、還沒正式啟用的新大樓穿堂中的長椅坐下。
蓮撕開微波便當上的保鮮封膜,打開便當,濃郁的炸豬排的味道瞬間竄了出來。
他瞄了慎吾的飯盒,慎吾裝的飯量很少,只有小小的一坨飯,幾片肉和幾份高麗菜。
蓮嘆了口氣,把一塊炸豬排夾進對方的碗裡。
「咦?幹嘛給我?」慎吾看著他,對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疑惑。
「還咦呢,你自己看看你吃多少,這也太少了吧,不行你一定要多吃一點。」
蓮說完作勢要再夾一塊炸豬排進去慎吾的碗裡。
慎吾急忙阻止了他。
「不要再夾了,我沒什麼胃口。再夾給我也只是浪費掉而已。」
蓮放下了筷子,放棄了要多夾一塊肉給他的動作。
「好啦。不過你真的要多吃一點,太瘦了。」
他捏了捏他的手臂。
接著手一往下伸把對方好好紮在西裝褲的襯衫衣角拉起來。
「等等放手你在幹嘛啊!」慎吾一邊掙扎著一邊試圖拍開對方的手。
蓮不但沒有放開,反而更固執己見的把他的襯衫拉起來。
「你的腰不是撞到桌角了嗎。」
慎吾那白皙的肌膚,表面的微血管因為撞擊而脆弱的破裂,而變成密集而駭人的,夾雜著些許淤青的一片細小紅斑。
「所以你根本沒睡嗎?」慎吾問。
「差不多吧。」蓮一邊幫慎吾揉腰一邊心不在焉的回答。
溫熱而粗糙的手掌,覆在被撞傷的右腰上輕輕的推揉,慎吾的手指因為握著蓮的炸豬排蓋飯而被染的溫熱,寒冷的風從牆角吹了進來,似乎有什麼異於體溫的東西,從手心,從指尖,透過肌膚相貼而湧上心頭。
蓮低著頭慢慢的把撞傷的地方的瘀血推開,突然的,他抬起頭來看著慎吾。
「不氣哦?那個女的說的。」蓮問。
「算了,也沒什麼好生氣的。」慎吾低下頭來。
「雖然很想說點什麼反駁她,可是我很不擅長說話,用寫的可能還比較快。」
他輕輕的推開蓮的手。
「那你呢,不生氣嗎?」慎吾一邊把襯衫下襬塞回褲頭裡一邊問。
「我也不能說什麼啦,被扣考是我活該是真的沒錯,不過那種幸災樂禍的態度真的讓我有點想生氣。」
蓮一邊說著一邊把飯塞進自己的嘴裡。
慎吾拿起筷子,夾起了高麗菜就塞進自己的嘴裡嚼著。
兩個人各自吃著飯,沉默了一會兒。
慎吾把那口高麗菜吞嚥下去之後,放下了筷子。
「我覺得,有些人真的是好事到一種,該怎麼說,到一種噁心的地步。」
慎吾又拿起了筷子,夾起了那塊炸豬排就往嘴裡塞。
他緩慢的把肉塊咬完之後,接著說下去。
「或許人都是這樣吧。」
「假設今天這個人今天特別的突出,全部人都會貼上去,想盡辦法跟你說上幾句話,和你打好關係。」
蓮轉開剛剛在學校的超商裡買的瓶裝奶茶喝著。
「如果今天這個人可能說錯做錯了什麼,就會像禿鷹一樣擠成一團一直攻擊一直啄食那個人。」
「現實到一種讓人想吐的地步。」
慎吾又拿起筷子繼續吃著午飯。
蓮又拿起瓶子灌了一口。
「人就是這樣囉哩囉唆又麻煩啊。」蓮說。
天空中被灰白色的烏雲密佈著,陰陰的雨從早上一直下著,下個昏天暗地下個沒完。
他們兩個一邊看著雨下著,一邊把自己的午飯給解決完。
濕冷的雨水濺進了穿堂裡,弄濕了地磚。
「活著很累對吧。」
「好想死啊。」
慎吾對著蓮說著。
此刻風挾帶著水氣吹來,慎吾的瀏海被風吹起,蓮從他那烏黑而又莫名清澈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蓮小小的勾起嘴角輕笑了一聲,他從口袋裡掏出了菸盒,抽出了一根菸,拿出了打火機點火,吸了一口菸之後吐出白色而混濁的煙霧。
「我也是啊。」
「可是不能不活著不是嗎。」
慎吾被煙味嗆到,連忙摀起了鼻子,一邊揮著手試圖散散那污濁的白煙,一邊噙著淚水咳嗽。
「咳咳咳!!這煙味也太濃了吧。」
他一邊咳嗽一邊向蓮抗議著。
蓮看著慎吾,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樣的騷了騷頭。
「不然我還是熄掉它好了。」
就當蓮正準備要把菸丟到地上踩熄時,慎吾握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給我一下。」慎吾看著他說。
蓮把手中的菸交給對方,而正當他要問慎吾為什麼要那根菸時,慎吾卻直接拿起那根菸吸了一口。
然後又被煙味嗆得狂咳不已。
「咳咳——咳咳咳!靠你他媽還是戒掉吧,也太嗆人了吧…咳咳咳咳——」
慎吾邊咳邊抱怨,一邊把那根菸丟到地上踩熄。
噗哧。蓮憋笑憋的很痛苦。
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你根本當不成壞小孩吧哈哈哈哈」
蓮一邊捧著肚子一邊拍著慎吾的肩膀大笑著。
「你說什麼啊不要笑啦咳咳咳——」
不知道是咳嗽還是尷尬,慎吾一邊紅著臉一邊又推又打的試圖掙脫蓮拍個不停的手。
蓮不管慎吾那揮個不停的雙手,他一勾就勾住了對方的肩膀。
「當不成也挺好,你保持這樣就夠了。」
蓮揉了揉慎吾的頭髮,一頭平順的頭髮被他揉成一團鳥窩。蓮不再折騰他的頭髮,放開了勾住他肩膀的手臂,站起身子來,一邊打呵欠一邊伸了個懶腰。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拿講義吧。」
蓮一手拿起喝到一半的那瓶奶茶,向慎吾伸出了另一隻手。
慎吾回握上去。
--
四月份的天氣漸漸燥熱起來,隨便在外頭的大太陽底下跑個幾圈便流的滿身大汗。
天空中烈陽高照,半點雲朵都沒有。剛到學校的蓮走到操場放下書包,班上所有人都跑完了步,頭上頂著大太陽正準備要做操。他看見慎吾幾乎一臉虛脫的樣子坐在一旁,正打算走上前關心。
「去去去,去跑完三圈再回來。」體育老師拍著他的背催促著他。
蓮被催得煩了,只得聽老師的話先去跑完步。
陽光熱得把汗都逼了出來,潮濕而又黏膩的汗水沿著脖子一路滑進運動上衣的圓領口裡,蓮隨便撩起了一副下襬就來擦汗。
當他跑完步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做完操開始自由活動了。他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包包,四處張望尋找著慎吾的身影,但怎麼看都沒看到。燥熱的天氣讓人的心情更加煩躁。
他單肩背起自己的背包,就往體育館走,而慎吾就躲在通往體育館二樓的樓梯下的陰影中。
被汗水打濕的鬢髮和口罩的繩子纏在一起纏得凌亂,透明的水珠沿著瀏海和耳側滴落,有些滴在地上,有些滴在白色的運動上衣上,滴成一圈暗沉不明的水漬。
夾雜著淡色紅斑的雙頰因為運動過後的緣故,而變得潮紅。他拉下了口罩,張開嘴唇微微的喘著粗氣,潮濕的瀏海掛著水珠,翹長的睫毛上盛著細細小小的水渣,他單肩背著書包,走到了慎吾身邊坐下。
一滴汗珠從慎吾的額角滴下,恰好滴進了蓮的手心。
蓮第一次注意到慎吾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九月份天氣很熱,而不幸的是他們教室的冷氣壞掉了,只能打開窗戶通風。
然而從外面吹進來的全是熱風。
講臺上的他們班導師口沫橫飛的說明著開學的注意事項,而臺下的學生們被這炎熱的天氣蒸得滿身大汗,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的聽著,而蓮也是其中一個。
汗水不停的從脖子滑落,教室和風都悶熱的讓人無法專心聽講,被汗水沾濕的襯衫貼在黏在背上,聽不下去的蓮開始東張西望,然後他看見了坐在隔壁位置上的慎吾。
他的皮膚很白皙,而睫毛又長又翹,而在這炎熱又煩悶的天氣裡,他制服襯衫的紐扣仍然一絲不苟的扣到了最上面,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從長褲和皮鞋的縫中露出一截潔白而纖細的腳踝。
一滴汗沿著他的後頸滑下,落進了立起來的襯衫領口和那纖細潔白的脖子之間的隙縫中,慎吾從抽屜裡抽出了一張衛生紙,包在手指上,伸進那縫隙之中擦拭掉黏著自己那煩人的汗。
他一邊擦汗仍然一邊專注看著自己手中的書本,那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烏黑的雙眼從瀏海的縫隙間穿梭,在髮絲和髮絲之間閱讀過一頁又一頁。
似乎是嫌瀏海遮住視線很煩人,他將手中的衛生紙隨意丟在桌上,用手隨意撩起了瀏海。
他長長的睫毛小心翼翼的煽動著,細小的衛生紙的棉絮盛在上面,眼睛一眨又悄悄的落了下來。
窗外吹來了一陣風,白色的窗簾隨著風飄了起來,他黑色的頭髮在風中飄舞。
似乎是感受到了蓮的視線,慎吾轉過頭來看著蓮。
「嗯?」他應了一聲。
帶著波光的池水在他的眼底湧動,烏黑而卻又莫名清澈,而又看不見底。
忽然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跌進了池底。
.
那是在蓮升上國中前的暑假發生的事。
那是個燥熱難耐的傍晚,橙黃色的夕陽散漫的灑在天空上,軟綿的黃色捲雲一層一層的舖在天空。
蓮提著從超商買來的微波便當和飲料,一手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
「我回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開門走進屋內。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母親出去工作,現在還沒下班到家,而取代回應的是一陣濃濃的酒氣。
蓮一邊脫下自己的鞋子邊嘆了口氣,他拎著自己的晚餐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
而這個時候,客廳和室的紙門被拉開。
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抓著一個酒瓶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
那是蓮的爸爸。
他每天無所事事,只想著賭博和喝酒。
每天早上拿著錢出門,晚上都喝的醉醺醺的回來,賭贏了錢就開開心心的呼呼大睡,賭輸了錢就整天打他和他媽媽出氣。
「蓮你給我站住,一回到家不跟我打聲招呼是怎樣啊。」
那男人一邊走過來一邊大聲的吼著。
蓮停下了腳步。
他粗魯的抓住了蓮的手腕,蓮扭動著手腕試著掙脫,但卻被握得更緊。
男人彎著腰,長滿鬍渣的臉湊近了蓮的耳邊。他眯著眼睛看著蓮,而蓮被他滿身的酒氣薰得只能皺起了鼻子。
「那袋是什麼,給我看看。」他放開了抓住蓮的手,把蓮手上提著的袋子一把奪走,拿出裡面還溫熱著的便當瞧了瞧。
不知道被戳到什麼點,他用力的把蓮的便當丟在地上。
「你跟你媽是怎樣?不是說沒錢?結果現在這個是什麼?你們兩個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男人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吼,他用力的把蓮推倒在地,舉起手中的酒瓶就往蓮背上砸了下去。
褐色的酒瓶在他的背上碎開,酒瓶的碎片插進了他的背中,殷紅的血液混著碎裂酒瓶剩餘的酒一同染濕了他的上衣。
身上的男人並沒有停下他手中的動作,他仍繼續拿著剩下半截的酒瓶近乎瘋了一般的刺著蓮的背。
到最後,他的意識漸漸的模糊,記憶中依稀的只剩下母親的哭喊聲和救護車的鳴笛聲。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手中吊著點滴,而背上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鼻腔裡充斥著消毒酒精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撕裂般的疼痛拉扯著他的傷口。
在那之後,父母離婚了,法官把他判給了媽媽。
上了國中之後,開銷比之前還大,母親也比以前更晚的回到家。
每天蓮上完課回到家一打開門,家裡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即使自己做了熱騰騰的飯菜,即使知道母親是為了工作而忙碌,然而那顆寂寞的心依舊沒有被溫暖,他的心依舊空虛。
背上的傷口會痊癒,但是疤痕還是會存在。
心裡的傷口也是一樣,傷口會好,但難看的瘡疤卻會一直留在上頭不會磨滅。
他的背和他的心上都滿目瘡痍。
於是他開始抽煙,開始日復一日的,每天和人在外頭飆車、抽煙、喝酒,在外頭廝混到半夜的糜爛生活。
抽煙被學校老師抓到,在網咖逗留到半夜,一群人喝醉酒後大吵大鬧,在深夜的大馬路上騎著機車亂飆,寫反省書記大過這種事對他來說就像喝水呼吸一般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後腰的刺青也是在那時刺上的。
身旁的朋友們都各自刺上了不同的圖案,而在眾人的慫恿之下,他也跟著刺了一個。
在選圖案時,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指引著他一般,他幾乎想都沒想就選了鳳凰。
他的後腰上有一條很長的縫合的疤,是自己的爸爸親手留下的。
鳳凰身體的主幹沿著那條傷疤被刺下,依著那條痕跡展開了華麗的翅膀。
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那麼想刺成這樣的圖案,或許他自己也妄圖改變什麼吧。
如同腰上那隻浴火重生的鳳凰一般。
那時的他總覺得那些和他一起混的所謂的「兄弟」們就是一切,就是他的歸屬。
一直到了國三。
那天是除夕夜,家家戶戶在家裡圍爐。
寒流剛過境不久,刺冷的空氣挾帶著雨水吹在街上。
一群人在公園裡打架鬧事而被帶到警局,蓮也是其中一個。
他的臉上掛著瘀血和傷口,嘴角被拳頭揍傷而破開,鮮紅的血沿著傷口溢出而滴下,口中充斥著血液特有的鐵鏽味。
血氣方剛的少年坐在警局裡,有些被訓話,有些被抓去做筆錄,更多人是做完筆錄後坐著等待家人把他們接走。
所有的人都在推卸責任,滋事的起因在一個又一個卸責之中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他才體會到自己平常視為兄弟的那些人都只是到了緊要關頭就只會推卸責任的酒肉朋友而已。
隨著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下越大,留在警局的人越來越少。
晚上九點,只剩兩三個人還留在警局。
蓮一邊靠著牆,一邊半瞇著眼,嘴角上的傷口已經流乾了血,麻木的感受不到痛楚。
天花板上亮白的電燈泡幾乎使人眩目,讓人睜不開眼。
警局的自動門在此時滑開,一個留著一頭褐色長髮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那是蓮的母親。
在和警局的警員們對談完,處理好手續後,她走到了蓮的面前。
蓮低著頭,不敢抬頭看著她。
雖然以前也常常滋事,但是鬧到上警局的還是第一次。
她蹲下身子,抬起頭來看著蓮。
「很冷吧。」她握住了他的雙手。
因為工作的緣故,這雙手早已不再光滑而變得粗糙,但是那手心的溫度卻切切實實的溫暖了蓮冰冷的雙手。
她脫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了蓮的肩上。
那溫暖的手指輕輕的撫上了蓮嘴角上的傷口,在那個時刻,傷口又扎實的痛了起來。
「走吧,媽回去帶你上藥。」
蓮的母親站起了身子,把自己那頭褐色的長髮隨意的紮了起來,一邊正往警局的門口走去。
「妳不生氣嗎?」他一邊跟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邊問著她。
她轉過來,揉著蓮的頭髮,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
「是我先讓你一個人的啊。」
「走吧,回家吃飯吧。」
他們一前一後的走出了警局。
蓮走在她的後面,他望著她的後腦勺。那褐色的長髮在不知不覺之中也開始夾雜著斑駁的白髮。
雨似乎停了。
「她老了。」
在那個夜裡,在重機後座上的蓮,一邊被刺骨的寒風吹的臉頰刺痛,一邊這麼想著。
新的學期開始,他不再翹課,不再抽煙,每天準時到校,交作業,認真的準備升學考,最後終於考上離家很近的這所公立高中。
升了職的母親依舊早出晚歸,只有偶爾幾天才會休息。
國中幾乎頹廢了三年,上了高中之後的他本來想好好當個高中生,好好的度過三年的高中生活。
但是以前所做過的事情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跟著無影無蹤。
即使他多麼的想融入團體生活中,但以前所有做過的事卻又像一雙又一雙的大手一樣讓他被周遭的人推開,刻意的被孤立。
每天去學校對他來說更像是一種變相的凌遲,於是他越來越少去學校,又開始抽起了煙,走在路上一言不合就和人打起來,一天到晚被教官關切。
好不容易從汙泥之中爬起,而又再一次的重重跌了進去。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同樣的事情一直不斷的重複。
他不知道自己上學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一天比一天更加孤獨更加難過,他渴望著誰能夠用他溫暖的手牢牢的牽住他,內心空虛而麻木的他陷進了深不見底的汙泥之中,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生活著的他放棄了掙扎。
那是個冬天的早晨,連綿不斷的陰天之中,難得出了太陽,和煦的陽光從窗子外照了進來。
第三節是體育課,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先去操場集合,教室裡只剩下少部分的人還在整理東西。
他背著書包走進教室裡,還沒走到座位就看到有個人一邊咳嗽一邊在他的桌上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於是他走上前去拍拍那人的肩膀,而那人反射性的用力的甩開了肩。
「啊,你終於來啦。」那人轉過頭來看著他,那是慎吾。
蓮看著本來應該是被考卷堆得一團亂的桌子被整理的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呢,還好你來了。」慎吾半拉下口罩,臉頰紅通通的遍佈著深淺不一的不明紅斑,一邊咳嗽一邊對著蓮說。
「啊,還有這張。」慎吾手上拿著A4的表格。「老師說這張明天要交,要記得哦。」
蓮接過慎吾手中的表格,「喔」的一聲,蓮不小心被紙割傷了手指。
「怎麼了,沒事吧?」慎吾聽見他的痛呼,慌張的握住了蓮的手指。
「不,沒事。」蓮對著他說。「小傷舔舔就好了。」
「不行啦,就算是小傷也還是要包紮才行。」
慎吾一邊咳嗽著,一邊從旁邊自己座位的抽屜裡翻找著東西。
好不容易翻到打算將它抽出來,結果抽屜裡的書卻也連帶著一起掉了出來,不知所措的慎吾只得把書隨隨便便的塞回抽屜裡,拿著剛剛從抽屜裡翻出來的創可貼幫蓮包紮。
他抓著蓮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撕開包裝,手指輕輕的把創可貼黏了上去。
那雙為蓮包紮的手不怎麼溫熱,甚至有些冰涼,但是有種異於溫度的某樣東西,悄悄的流進了,溫暖了他的心。
「好了,我先下去囉。」慎吾拿起水瓶,穿上運動外套往教室外頭走去。
「每天都要來學校啊。」他說著。
蓮從他烏黑清澈的眼珠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從那天之後,現在的他比之前的他更有想去上課的意願,就算僅僅只是幾節課而已。
比起努力的去適應班上的生活,他反而更在意坐在他隔壁座位,那個幫他整理桌子的慎吾。
在升上高中,從來沒有任何的人在乎過他,但是直到今天,終於遇到一個願意在乎自己的人。
他覺得那顆叫囂著寂寞空虛的心正一點點的被填滿。
慎吾是個安靜的人,他總是一個人窩在座位上看著自己的書,或許是和其他人沒有共同話題的緣故,他從來不主動和人搭話,也不會有人主動和他說話。
偶爾他們會因為老師交代了作業而說上一兩句話,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慎吾自己看著書,蓮假裝在睡覺實則偶爾偷瞄他兩眼。
蓮萌生了想要和他更加熟稔的念頭。
但是在要到聯絡方式之前就放寒假了。
新學期剛開學不久,就從導師口中聽到對方住院的消息。
而再一次看見他時,就是在公車門口跌倒的畫面。
蓮從他口中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或許幾個月前那久而不癒的咳嗽就是某項徵兆也說不定。
身體虛弱到難以負荷,課程內容追不上的壓力,從慎吾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無助和緊繃,還有難以言喻的窘迫。
他知道自己不是慎吾,所以無法完全的體會到面臨這些事時的他的心情,他無法妄加揣測對方的心理到底是怎麼想的,但總而言之肯定是非常難受的。
於是蓮帶著他一起去海邊,他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安慰人,他也未曾如此,或許很笨拙,或許很強硬,
但他也只能依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去做。
那一天的他們聊了很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對話還要更多。
他希望那些在對方心中的迷茫無助能夠如同海水一樣,連同著眼淚一起被帶走。
.
蓮順手拭去了慎吾額上的熱汗,他用手指稍微抓了一下慎吾額前濕黏的頭髮。
慎吾自顧自的翻開了書頁,蓮順手握住了對方的小腿。
「你的腿還真細。」
過於寬鬆的運動短褲滑過了大腿根,此刻慎吾那雙白皙的腿大部分都露了出來,一滴汗沿著大腿內側一路滑進腿根和褲子的隙縫之中。
蓮吞了口口水。
「本來我就吃不太胖了,住個院打了利尿劑去了水腫之後就更瘦了,現在還是胖不太回來。」
慎吾放下了書本,一邊嘆了口氣之後一邊說著。
蓮收回那隻手,轉而撫上了慎吾的臉,大拇指輕輕的撫著他那帶著斑點,既發紅而又滾燙的臉頰。
「你是不是跑步了?」蓮問,放開了捧住慎吾的臉的那隻手。
「嗯。」慎吾一邊回答著一邊翻到下一頁。
「你不是不能曬太陽嗎?老師還要你跑步?」
一把莫名的火在蓮心中燃燒了起來,他握緊了拳頭。
狼瘡的患者會因為陽光的照射而產生光過敏,嚴重的話還有可能讓病情加重。
「當你有一處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就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能體諒自己啊。」
慎吾看著蓮說著。他一隻手放開了書本,握上了蓮的緊握著的拳頭。
「雖然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但是想到了心裡還是很難過就是了。」
他尷尬的笑著,繼續翻書。
蓮把手放在慎吾的頭上,下巴也跟著靠在他的頭頂上,那隻大手只是輕輕的揉著他的髮旋,慎吾只是任憑他的擺佈,兩人什麼都沒做。
「你看的是什麼書啊?」蓮把臉頰壓在他的頭頂上,慎吾被蓮身子的重量壓的直不起身來,本來小小的身子又被縮得更小。
「你要看嗎?」慎吾晃了晃手中的書。
「不了,你先看吧。」他搖了搖頭。「我想等你看完了之後,親口跟我分享書的內容。」「嗯。」慎吾笑著回應他。
蓮閉上眼睛,下巴抵在他的頭頂上,一隻手握上慎吾捧著書的手,一手揉著他的頭髮,邊把對方的頭靠進了自己的胸膛,慎吾整個人順勢的跌進了他的懷裡。
鼻間充斥著汗水和洗髮精混合著的味道,兩個人潮濕而燥熱的身子貼在一起。
「沒事,還有我呢。」
--
當下課鐘聲響起,每排最後一位的人紛紛站起身來,一邊往前,一邊把每個人手中的試卷和答案卡收走。
等到監考老師清點完他的手中的答卷數量齊全,拿著黃色的牛皮紙試卷袋走出去後,眾人開始毫無節制的喧嘩起來。
段考結束後,緊繃的情緒頓時得到解放,所有人開始放鬆了起來。
慎吾一個人趴在桌上,拉下口罩之後,雙頰埋進自己的臂彎裡。不知道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或是其他緣故,他的頭痛到不行,像是要炸開一樣。加上久久一次的胃藥失靈又或是免疫抑制劑的副作用,食道裡充斥著像是胃食道逆流又像是要嘔吐的感覺,整個人的身子都十分難受。
好不容易硬撐著終於把段考應付完了,精疲力盡的他只能趴在桌上休息,但是教室裡實在太嘈雜,他根本就睡不著覺。
喧嘩吵鬧的聲音變得更大聲,慎吾忍不住扭過頭去看向噪音的源頭,無非就是正在討論著剛剛考的化學好難。
他嘆了口氣,又窩回去休息。
一陣冰涼的觸感刺激著脖子,他嚇得反射性從桌面彈了起來。
「醒啦。」蓮一手拿著鋁箔包奶茶,一手拿著罐裝咖啡。
「白痴啊。」慎吾對於這無聊的惡作劇只得無奈的笑了笑。
「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很差?」蓮一邊放下手中的奶茶和咖啡,一邊將手掌貼上慎吾的額頭。
拿著飲料而冰涼的手掌貼在額頭上,慎吾下意識的蹭了蹭。
「也沒發燒啊,你怎麼了?」
慎吾又趴回桌上。
「只是有點頭痛,大概是昨天晚上沒睡好,不用太擔心啦。」慎吾說。
「沒什麼事就好。」蓮一屁股坐上慎吾的桌子。「我來幫你按按穴道吧。看能不能舒緩一點,靠過來吧。」
「嗯。」慎吾一邊把頭靠在對方的左大腿上,一邊伸手正打算拿起奶茶來喝,卻被蓮一手拿走。
慎吾咦了一聲。
「不行,頭痛不能喝冰的,等你不痛了再給你喝。」
蓮把咖啡和奶茶放到一旁自己的桌上。
那雙大手正溫柔的按摩著慎吾後頸的穴道。
「你剛剛寫化學寫的怎麼樣?」蓮問。
「嗯……」慎吾一邊懶洋洋的享受著對方的按摩,一邊思索著。「還好吧,我覺得元素週期表沒有什麼難度。」
「還好,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覺得簡單而已。」
他的手穿進慎吾的鬢髮之中,在耳朵的上緣不重不輕的按摩著。
「現在感覺怎麼樣。」蓮一邊按一邊問。
溫熱起來的大手按壓著慎吾的頭皮,不大不小的適中力道讓他舒適的閉上了眼睛。
「嗯,好多了。」慎吾說。
「那就好。」
上課鐘聲響起,距離中午吃飯還有一節課的時間,學生們只得乖乖上課。
頭痛稍微舒緩的慎吾,在上課一半的時候卻又開始越發疼痛起來,反胃的感覺更加明顯,整身不舒服的他,到最後只得虛弱的趴在桌上。
「喂喂,你沒事吧。」蓮看著他。
慎吾一邊坐起身子,一邊搖搖頭。「我不行了。好難過。」他說。
蓮蹲下身子,抬頭看著慎吾。
「我先下去拿早退單,你在這裡收拾東西等我。」
慎吾點了點頭。
他看著蓮匆匆忙忙走出教室門口的身影,手上一邊緩慢的把課本收進抽屜中,一邊把筆放進筆袋中,再放進書包裡。
蓮拿著早退單上來,隨手的從講臺抽出一支筆,替慎吾寫完了請假事由,接著他拎起自己的包包,牽著慎吾的手,一路走到隔壁行政大樓的導師辦公室。
他們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辦公桌,一起走到了他們班導面前。
「老師,我們要早退。」蓮拿著兩張早退單對著座位上的中年男人說。
「嗯?怎麼了嗎?」那男人問。
「慎吾的頭很痛,身體很不舒服,要回家休息。」
蓮指著慎吾說。
蓮玩挽著慎吾的手腕,那隻粗糙大手的溫度溫暖了手腕。
男人從蓮的手中接過早退單,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字。
「那你呢?幹嘛也要請假?」男人拿著蓮的早退單朝他晃了晃。
「我要送他回去啊,難不成要放他自己回去嗎?」
「反正學校對我這種不良學生的出席率也不是太在意吧。」
他狡猾的笑了笑。
禿頭的男人站起身子,邊嘆了口氣邊把早退單交回他們手裡。
「慎吾你好好照顧身體啊,不要耽誤到課業了。」
那男人想拍拍慎吾的肩膀,卻被慎吾巧妙的躲開了,只得落了個空。
「我會的,老師再見。」
他們將早退單交給警衛後,一齊走出了校門。
逼近夏日,正午的太陽正烈,一同砸在他們身上。
刺眼的陽光慎吾低下了頭,光芒照亮了他的頭髮,黑色的髮絲隱約透出白色的頭皮。
蓮從背包裡抽出了折疊傘,將它撐開,為慎吾擋住了陽光。
他一手搭上了慎吾的肩。
「走吧。」他對他說。「我陪你走到車站。」
燥熱的空氣讓人難耐,慎吾忍不住的打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個扣子,拉下口罩喘著氣。
悶熱加上頭痛的緣故,讓他整個人更加昏沉。
腦子裡和漿糊一樣的混亂而沉甸甸的難以思考,腳步也越來越加沉重,難以邁開步伐。
到最後他沒能忍住身體的不舒服,直接蹲了下來。
「你沒事吧?」蓮也跟著蹲下了身子,他撩起自己的瀏海,額頭貼著慎吾的額頭。
慎吾搖了搖頭。
「走不動了。」慎吾抱著自己的膝蓋說。
蓮收起了折疊傘,把背後的包包背到胸前,背對著慎吾蹲下了身子。
「上來吧,先到我家休息一會兒。」
慎吾慢慢爬到他的背上,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整個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蓮背著慎吾站起了身子,一步步的往前走。
「抓好我,別掉下去了。」
慎吾的頭靠在對方的頸窩中,鼻間飄來了薄荷洗髮水的味道,蓮的脖子沁著薄薄的汗。
約莫走了幾十分鐘後,蓮把背上的慎吾放了下來。
蓮的家到了。
他拿出鑰匙開鎖之後轉開了門把,和慎吾一起在玄關脫了鞋子之後,就牽著他的手一路走上二樓。
「進來吧,這是我的房間。」蓮轉開了房間門把,示意慎吾走進去,他走在他身後跟著走進去,順手按下了門邊的開關。
「嗡」的一聲,白色的日光燈被點開,照亮了整個房間。
房間的牆上掛著月曆,旁邊還有個壁櫥。另一邊的牆上有掛勾,勾著冬季的羽絨外套和制服大衣。
房間的中間有一張矮圓桌,他的床緊靠著陽台的玻璃拉門。一邊的窗簾被拉了下來,剛好幫整張床遮住了陽光,另一邊的窗戶則被收的好好的,陽光照了進來。
蓮把慎吾拉到床邊坐了下來。
「要吃飯還是先休息?」蓮問。
慎吾搖搖頭,轉過頭去,隨手抓了一個綿羊抱枕就倒在蓮的床鋪裡。
「那你先休息吧。」
蓮一邊笑著,一邊幫慎吾蓋好了棉被。
他關上了電燈,輕輕的走了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頭疼欲裂以及食道裡不停翻攪的感覺使他難受的睡不著覺。
不知道什麼時候,慎吾又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
慎吾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以前的自己。
.
那是個下著雨的下午。
正值國三的他忘記帶傘,於是淋了整身濕回來。
「我回來了。」他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慎吾脫下了鞋子,拎著自己潮濕黏膩的襪子走進屋子裡。
他正打算走到自己房裡,卻被拉住手臂。
「你有問註冊組長獎學金什麼時候會下來嗎?」他媽問。
他遲疑了一下。
「我忘了。」他說。
他媽媽用力的甩開他的手。
「你就只記得吃飯而已,叫你問個東西就忘記,你還會幹嘛?」
他打了個噴嚏。
「趕快去把衣服換下來,離你弟遠一點,感冒不要傳染給他。」他媽對他說。
「嗯。」
他拿著毛巾走進房間,脫下了身上濕透的制服,擦乾身子和頭髮。
在陰暗而不見一絲光芒的房裡,他裹著棉被抱著玩偶坐在床上點開了床頭的燈,他捧著他今天從學校圖書館的書,暖黃的光芒照亮了他手中的書頁。
他喜歡閱讀,什麼書都很喜歡讀,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一旁默默的看著書。
他的學科成績很好,成績都保持在校排前三,也常常領獎學金。
音樂和美術也都維持在一定的分數上,家政除了烹飪以外,其他方面都很擅長,最不擅長的是體育,但都有努力的維持在及格線上。
或許是如此,加上他不太愛說話安靜的個性,而讓他被排擠。
「一個男生家政成績那麼高感覺好噁心。」
「會讀書就了不起啊,自以為是的書呆子。」
他總是不小心的聽見那些背著他說的惡意話語,一開始會覺得難受,但是久而久之心臟也逐漸麻痺,即使聽到了也不覺得心疼。
慎吾覺得自己的父母是一對爛人。
他爸爸欠了銀行卡債,但是在多年之前失業之後,總是嚷嚷著「我就是不想還銀行錢」而不去好好的找工作。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工地粗工的工作,卻也是一天到晚要去不去的。
而他媽媽則是說她為了要照顧他和弟弟所以沒有去工作,一開始她對慎吾說等到他們兩個都上了國中之後就會去找工作,但是等到他們真正升上國中之後,因為弟弟很常在學校惹事生非的緣故,於是她就整天待在家裡而不去找工作。
「你弟一堆麻煩,我根本沒辦法專心工作。」她說。
缺錢花用的她就向其他人借錢,還曾經向老師借過,借錢時總是向人承諾會還錢,但是常常到最後都沒有還錢。
在父母雙方都沒有收入的狀態之下,他們家的低收入戶證明就是這麼來的。
沒有人願意承擔整個家的責任,就任憑這個家如此沉淪下去。
早餐是吃善心人士提供學校的愛心早餐,而午餐是吃學校的營養午餐,晚餐則是吃午餐打包回來的飯菜。
有的時候,連菜都買不起,他們一連好幾天都是吃物資包裡的泡麵和罐頭維生。
有幾次,他向爸爸拿錢買早餐。
「我沒有錢給你買早餐吃,自己喝水喝飽一點。」他爸這麼說。
偶爾能夠吃到好吃的就是在他領了獎學金之後。
那是難得可以吃到正常的飯菜的時候。
省一點用的話,這些錢最起碼可以用一個禮拜左右。
一次是僥倖,領了兩次三次之後開始食髓知味。
他媽似乎開始視獎學金是理所當然而應得的。
在申請獎學金之後就問何時會下來,在提領清冊上簽名之後就問何時會匯到戶頭裡,甚至還特地打電話向出納組長催討。
他夾在媽媽和學校之間很難做人。
在偶爾幾個輾轉難眠的夜裡,他會聽見父母爭吵的聲音。
「你整天要工作不工作只會上網買東西還會怎樣?」
「妳自己身上有錢怎麼不會去付房租?不高興妳可以滾出去!」
「再吵我就拿扳手敲爛妳的嘴巴。」
那麼會吵的父母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很偏愛小他兩歲的弟弟,他想要什麼就會想盡辦法達成他的願望。或許是會吵的小孩有糖吃吧,在每次他弟和他媽大吵一架之後,只要他弟大哭大鬧說他們都不關心他,他媽就會哭著抱著他對他說對不起媽媽沒顧慮到你的感受,而且是屢試不爽。
而相對於弟弟來說,慎吾得到的關愛就顯得比較少了。
上了國中,慎吾領到了越來越多的獎學金,常常回到家的第一句話不是「今天在學校如何?」而是「獎學金什麼時候下來?」
而他弟上了國中之後,由於被父母溺愛的緣故,變成一天到晚只會惹事的屁孩,而他媽媽卻樂於幫他擦屁股,即使是他弟有錯在先也據理力爭鬧得雞飛狗跳。
這樣的他最喜歡的就是閱讀,因為讀書可以讓他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可以暫時的拋棄真正的自己。
考完升學考的他,拿到了滿級分,這樣的成績無疑可以進到市裡第一志願的高中。
那時的他雖然沒有打算上第一志願的高中,但是心裡也希望自己能夠填市區的高中就讀。
但是他媽媽卻要求他填他們那一區的高中,因為這個成績可以拿到獎學金,剛好可以付學費。如果成績保持在校排前幾名,也可以申請獎學金,用來負擔生計不是什麼問題。
「你要是沒有填上這所高中,你就給我休學不要讀了。」
他爸這麼對他說。
就連他的畢業典禮,他父母也為了處理他弟弟的事而沒有參加。
當上了高中生,讀書的壓力更大,在平時的下課和午休時間,他還要幫各處室跑腿做工讀,賺錢以維持家裡的生活需求。
父母在這之後,沒有相互爭吵,取而代之的是在慎吾和他們各自相處的時候開始抱怨對方的不是。
「你媽只會為了自己想,自私的女人。」
「你爸每天都買一堆沒有用的東西,也不去工作。」
「你媽明明身上有錢都不肯拿出來,自私自利的女人。」
「你爸真的越來越神經病,去死一死算了。」
課業上的,家庭上的,還有生理上的各種壓力排山倒海而來。
一個又一個重擔壓在他肩上,他覺得自己近乎難以負荷。
最當初是久久不癒的咳嗽。
慎吾一開始以為自己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他就去診所拿個感冒藥來吃,但是持續了一個月都沒有好轉。
還有不明原因的發燒,連續整整一個月,每個夜晚都被反覆的冷醒和熱醒,就這樣吃了整整一個月以上的退燒藥。
而又在某個早晨,他的關節痛了起來,腳趾頭、膝蓋,連帶著手指頭的關節一同痛了起來。 頭髮越掉越多,手指變得發白發紫,一天比一天的疲累消瘦。
除夕那天傍晚,他躺在住家附近的醫院的急診室裡,插著軟管的手還在痛著,透明的液體從點滴袋滴進管子裡,沿著細管一路滴進他的血管裡。
「雖然只有七八成符合而已,而且過年期間檢查室也休息,有些報告沒辦法出來,不過依你現在初步檢查的結果,嗯…蛋白尿、心包膜積水、自體抗體陽性、關節痛、發燒掉髮、雷諾氏症,還有臉上的紅斑,估計就是紅斑性狼瘡了。」
慎吾看向那個站在他床邊的急診室醫師,他背著光,帶著口罩,眉頭緊皺看著手中的報告,一邊對著慎吾說。
「嗯。」慎吾虛弱的回答。
「基本上要吃一輩子的藥,畢竟是自體免疫系統的問題,無法根治,只能吃藥控制。控制的好或許能夠停藥,不過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我知道了。」慎吾回答。
他的視線轉而望向天花板的日光燈管,白亮而明晃的光芒照耀著他的眼睛,一時間又幾乎使他眩目。忽然他又變得心頭上有什麼東西似乎在他眼底融化成水,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他媽媽握住了他那發白的手,眼淚撲簌簌的從眼角掉了下來。
「對不起,媽媽忙著顧你弟弟卻忽略了你。」
她一邊哭著,一邊顫抖著的對著他說。
他只是扭過頭去,看著點滴袋的水滴滴滴答答的滴下。
後來他們轉診到隔壁縣市的醫療中心,他們能夠比較快的取得檢查報告,及早的投藥治療。
出院後還沒幾天,由於血液中的白蛋白指數太低,醫生判斷有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於是慎吾又再一次的住院。
為了要抑制腎臟發炎的狀況,他的主治醫生決定要讓他打高劑量的類固醇靜脈脈衝。
透明的液體因為點滴幫浦施加的壓力而灌進了慎吾的靜脈中,插著軟管的傷口微微的刺痛著,整條手臂的靜脈酸脹得難以忍受。
這一些都不算什麼,最麻煩的是類固醇使他的四肢無力,常常是一蹲下去就站不起來,手臂的力氣弱到連病房的門都推不開。
那是住院的第四天,他要打最後一天的脈衝。
他媽媽一大早就接到了電話。
「你弟又在學校惹事了,我要親自去一趟。」
「冰箱裡有麵包,中午就自己拿來吃。」
她說完就匆匆的走了。
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右手打著脈衝,左手靠在腦後。
躺了許久,他打算下床走走,他勉強撐起身子來,腳從床上放了下來,穿上了拖鞋,正準備要向外走,
在他從床上站起身子時,卻突然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在地上。
他抓著病床,另一隻手抓著點滴架,正打算站起身來,但大腿的力量卻不夠,直接用力的摔倒在地,整張臉蛋也和地板來個親密接觸,硬是在臉頰上搞了個破皮擦傷。
眼淚是在這個時候流下的。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他也不懂為什麼他都住院了,而他媽卻只掛心他弟的事,一天到晚念叨著他弟,一惹事就馬上回去?
他更不懂為什麼自己總是一個人?
過去也是,現在也是。
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活著?
眼淚無法遏止的、不停的從眼眶裡掉了出來。
一滴又一滴的透明水珠沿著臉頰滑落,跌在了地上,沾濕了衣服。
淚水一旦潰堤便難以停止,他摀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淚不停的滴了下來,他一邊吸著鼻子快滴落出來的鼻涕。
他覺得自己摔進了深淵之中。
.
「慎吾,慎吾,你醒醒!」一陣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魘之中喚醒。
他睜開了眼睛。
裸著上半身的蓮正側著身子坐在床邊,他脖子上掛著毛巾,頭髮還滴著水,他左手搭在慎吾的肩上輕輕搖晃,另一手撐在床邊,一臉擔憂的望著他。
「你怎麼了,我剛剛沖完澡正準備要拿吹風機,就看見你一邊喃喃著什麼一邊哭了,是夢見什麼了嗎?」
蓮一邊問,一邊用大拇指腹抹去了慎吾眼角的淚。
慎吾把自己的臉埋進懷中的綿羊抱枕中。
「夢見以前的事了。」他說著。
一隻溫柔的大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腦袋上,手指梳理過慎吾的髮絲,撫摸過他的髮旋。
他從那隻綿羊的毛中探出了兩隻眼睛看著蓮。
蓮輕輕的笑了笑,他也跟著爬到床上,面對慎吾側躺下來,右手撐著臉,左手輕輕拍著慎吾的背。
「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別哭了。」他笑著說,在陰暗的房間裡,那雙如同巧克力的褐色眼睛正溫柔的看著他。「我在這裡陪著你睡著。」
慎吾閉上了眼睛。
被褥裡熟悉的氣息,沐浴精和洗髮水的香味,以及那隻大手的溫度,還有那消散在空中,低沉而又好聽的搖籃曲。
他沉進那雙甜美的巧克力池中,一覺無夢。
.
當慎吾再一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他半睜著眼睛,緩緩從棉被中坐起身來。
陽光從沒有拉上窗簾的那側玻璃門外斜照進來。
他抱著那隻綿羊抱枕從床上下來,但是這次沒有跌倒在地,而是好好的站直在地上。
他坐在那張小圓桌前,此刻蓮推門進來,赤裸著上半身的他手中拿著一個瓷碗和一瓶奶茶。
「醒啦,還會不舒服嗎?」蓮笑著對他說,他用腳跟關上門之後,拿著手上的東西走近小圓桌,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之後,也跟著坐了下來。
慎吾搖了搖頭。
「不會痛了,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蓮。」慎吾說。
蓮大力的揉了揉他的頭髮,慎吾笑著瞇起了眼睛。
「不會痛就來吃點東西吧。」
慎吾一邊把吸管從透明吸管套中抽出,插進鋁箔開口中,吸了一口,一邊看向瓷碗的內容物。
「我做了黃瓜涼拌雞肉絲,我想涼拌的東西或許你應該有胃口吃。」
麻油的香味飄進鼻間,慎吾的肚子忍不住的蠕動起來,他紅著臉頰從碗中夾出黃瓜和雞肉絲放入口中。
麻油的香在口中散開,黃瓜清脆而甘甜,雞肉雖然被醃過但是卻不失其鮮美。
「真的好好吃,你好會做菜。」慎吾忍不住稱讚蓮的手藝。「你怎麼學的?哪像我,怎麼都學不會。」
「沒有啦,只是因為常常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在家,一直吃超商食品也沒有辦法,不知不覺就學會了。」
蓮笑著,一隻手手肘抵在桌上,手掌撐著臉看著慎吾。
慎吾一邊抱著那隻羊,嘴裡咬著涼拌,一邊看著蓮。
他側著身子背著光,他的側臉輪廓在逐漸西沉的夕陽餘暉和昏暗的房間顯得有些模糊,朦朧的光在他褐色的眼底,又化成了溫柔的水波。
他看向對方的身體,低調而結實的身材,好看的腰部線條,那隻黑色的鳳凰仍然在他的後腰上,一聲不響而驕傲的高抬著頭展開翅膀。
「你真的很喜歡那隻綿羊呢。」蓮對慎吾說道。
慎吾放下了奶茶,臉埋進了那坨羊之中蹭了蹭。
「我對軟綿綿的東西沒什麼抵抗力。」他說。
「那就送你吧。」蓮說。「反正也是之前不小心多抓的。」
「咦,真的嗎?」慎吾笑了笑。「謝謝你哇。」
「喜歡就好啦。」
慎吾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莫名而鮮活地跳動著。
什麼東西被默默埋下。
「叩叩。」門被轉開了。
「蓮你怎麼在家裡?又翹課啦?」一個留著一頭褐色短髮的年輕女性走了進來。
「媽妳怎麼那麼早回來?」蓮說。
「伯母好。」慎吾向她打招呼。
她向慎吾揮了揮手一邊走了過來。
「我今天提早下班啊。」她看了看蓮赤裸的上半身。「嘖嘖,原來我的兒子也到了會帶小媳婦回來的年紀啦。」
「媽妳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蓮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撐在大腿上無奈的說著。
「不鬧你了,去去去,把這碗吃完的拿下去,順便幫我拿一碗上來。」
蓮的母親也一同坐了下來,把慎吾吃完的碗塞進蓮的手裡。
蓮嘆了口氣。
「好啦好啦。」蓮拿著碗走了下去。
「話說你叫什麼名字啊?」她問。
「叫我慎吾就好了。」慎吾回答。
「不錯的名字。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那小子帶朋友回來。」她笑了笑,眼神望向窗外的夕陽。
她低下頭,輕笑了一聲。
「國中的時候,他成天叛逆惹事不回家,好不容易踏回正途了一些,結果又開始翹課,就像隻刺蝟一樣。」
她抬起頭來看著慎吾。
「但是最近開始,他的笑容變多了,人也溫和起來,大概是因為認識你的緣故吧。」
「其實我也沒什麼立場責備他,最多就是想辦法把他拉回正軌而已,畢竟我忙於工作,疏忽了對他的教育和陪伴,我很早就生了他,他的童年過的很苦。」
「他還是孩子,他還年輕,應該要有能夠恣意去嘗試各種事情的權利,好的也好,壞的也好,他想要做什麼是他的權利,放他自己去飛,剩下的一切就讓我承擔就好了。」
「再怎麼樣我也曾經年輕,也曾做錯事情過啊。」
她無奈的笑了笑,將手放在慎吾的肩上。
「希望你能夠陪在他身邊,不管作為什麼,我希望你能夠成為支持他的決定的人之一。」
慎吾看著她的眼睛,即使她的外表看起來仍然年輕,但是歲月仍然在她的眼角上留下了魚尾紋,褐色的眼珠帶著一絲滄桑的神色。
「你也還年輕,也只是孩子,也應該去嘗試更多事的。」
慎吾垂下了頭,似有似無的又像是無可奈何般的勾起了嘴角。
「我會的。」他說。
蓮打開了門。拿著玻璃碗走了進來。
「你們在聊什麼?該不會在說我的壞話吧。」
他將碗和筷子擺在他媽媽面前,也跟著坐了下來。
「想太多了吧。」她一手拿起筷子,一手開玩笑似的捶了他的肩膀。
客廳的掛鐘響起,一共敲了十六下。
「那個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該回家了。」慎吾說。
他站起身來,收拾著自己的書包。
「蓮你還愣著幹嘛,送人家回去啊。」
她推了蓮的肩膀。
「不用妳說我也會啦。走吧,慎吾。我送你到車站。」蓮站起身來,抓起一件短袖就往身上套。
「好。」慎吾背起了書包。「伯母再見。」他說。
「再見啦。」她向他們揮手。
褐色短髮的女人漸漸消失在越來越小的門縫之中。
他手中仍然抱著那隻羊,而另一隻手正被前方的蓮所牽住,手掌和手掌之間沁了薄薄的汗而有些濕黏,但那隻有著粗糙掌紋的手炙熱的溫度,卻一路流淌而上,莫名的讓人安心感油然而生。
他看著對方的背影,心裡頭莫名的燥動著。
某樣東西扎了根。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的老長。
--
五月底的天氣開始悶熱了起來。
鐘聲已經響完過了很久,蓮背著書包,推開了圖書館大門走了進去,和圖書館阿姨打了招呼之後,便走上了二樓的書庫區。
嘴角流了血的傷口仍然痛著,身上被打傷的傷口已然結痂,心情很鬱卒的他一步一步的踏上樓梯。
他緩慢的走過一排又一排的書櫃,在最後一排的書櫃前停了下來。
慎吾窩在書櫃和牆壁的間隔之間,陽光從窗戶灑了進來,側打在他的背上。
他光著腳,運動外套披在身上,襯衫的領口開著,身邊散落了好幾本書,吃到一半的鮪魚三明治和喝到一半的早餐店奶茶,還有碘酒、棉花棒和創可貼。 慎吾將碘酒滴在自己左腳的大拇指指縫中,用棉棒吸掉多餘的碘酒,接著將創可貼貼上。
「怎麼了,現在你也學壞不去上課啦?」
蓮拿著手中的手機一邊晃了晃一邊朝著他說。
上面亮著的是他們的聊天記錄。
「今天有體育課啊,還有一堆討厭的課。」慎吾抬起頭來。「而且我今天心情很差。」
「怎麼跟我一樣心情很差?」蓮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蓮隨手放下了書包,走到慎吾的旁邊坐下。
「就這個啊。」慎吾指著自己的腳趾。「甲溝炎,細菌感染流膿,然後我媽就很生氣啊,說什麼我不懂得照顧自己又要回醫院很麻煩之類的。」
「你他媽我也不喜歡這樣啊。」慎吾垂下了頭。「有誰喜歡自己受傷啊。」
「不說我了,你嘴角的傷是怎麼回事?」慎吾輕輕的用手指觸碰蓮的嘴角,蘸下了鮮血。
「這個啊……」原本舒緩多的心情又逐漸陰暗起來。
「我爸昨天回來了。」蓮說。
.
傍晚,蓮在送完慎吾到車站之後,回到了家。
黃色、橘色和紫紅色的彩霞在逐漸昏暗的天空裡穇蹂混合,天色昏黃而混濁。
他提著從超市買來的牛肉和雞蛋走進了巷子裡,手裡拿著手機,一隻耳裡塞著耳機正聽著音樂。
他慢慢走到家門之前,他停了下來,拔下耳機把手機塞進胸前的口袋中,正打算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
他抬起頭來正要走上前開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鬆開了手上提的袋子。
袋子裡的雞蛋破了。
「哦,是蓮啊。」
那個站在他家門前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轉過身來,他看著蓮,詭異的笑著。
「爸。」蓮說。
「你還認得我啊。」男人笑著。「三、四年不見了吧,長得那麼大了啊,比我還高了啊乖兒子。」
「我媽已經和你離婚了吧,你現在還來糾纏我們幹嘛?」蓮把鑰匙塞回自己的口袋裡,往後退了幾步,對著他說。
「爸爸知道自己做錯了,原諒我好嗎,我也想和你們一起住啊。」男人一邊說,踢開了那袋裝著牛肉和破掉的雞蛋的超市塑膠袋,一邊一步又一步的搖搖晃晃向他走了過來。
蓮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爸每天都喝得爛醉,每次賭輸了錢,一回到家就是揍他們出氣,逼得他母親不得不把錢擠出來,一天兼職好幾份工作都還不夠。
還有那天下午。
他的父親也是拿著酒瓶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然後拿起酒瓶往他身上就是一陣猛敲。
蓮忽然覺得自己背上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
「你走好嗎?不要再來干涉我們的生活了。」蓮說。
然後那男人停下了腳步。
「你他媽我都這樣低聲下氣的求你了!你這狗崽子少在那邊給我自以為是啦!」
那男人突然大步大步的跨了過來,往蓮的臉上就是一拳,蓮反應不及,就這樣向後跌倒在地。
蓮的嘴角被揍得剛好撞到了犬齒,就這樣被咬破流下了血。
蓮碰著自己的嘴角,只見手指上都是鮮血。
「啊嘶——」他痛呼了一聲。
他用手臂擦掉了剩餘的血,放下了身上的書包和胸前口袋裡的手機,緩緩的站起身子。
「你這樣的態度還要我們原諒你嗎?不要笑死人了好不好。」蓮從額前散落的瀏海裡看著他爸爸,一邊嘲諷的向他說著。
「媽的王八蛋,跟著你媽住就不記得自己爸爸是誰了是嗎?」男人走上前去扯著蓮的短袖制服襯衫的衣領,大聲的吼著。
最上面幾個紐扣被粗魯的扯掉了。
蓮輕輕的勾起了嘴角。
「對,我是不記得我有這麼王八蛋的爸爸。」
蓮笑了笑,就朝眼前男人的腦門上揍上一拳。
那男人被這麼一揍,便鬆開了抓住對方衣領的手,整個人側倒在地。
那男人捂著腦門,然後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媽的。」他痛罵了一聲。
兩個人就這樣扭打起來。
他們你一拳我一拳,互不相讓,每一拳都發起狠來揍下去。
起初他們倆勢均力敵,打得不分上下,直到蓮又再一次的把自己的爸爸揍倒在地。
「操。」躺在地上的男人暗叫了一聲,正打算要再次站起身來。
蓮往他的脛骨踢了下去,男人又再一次跪倒在地,他抱著自己的小腿哀嚎著。
接著蓮又用力的踢了他的背,把對方踹倒在地,他跨坐在對方身上,拉起對方的衣領朝他臉上又是一頓猛揍。
那男人連手都來不及擋,只能單方面的挨打。
「對不起,蓮,你不要再打了,算我求求你了。」
男人被打得只能求饒,苦苦哀求蓮停手。
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不堪、難過,以及憤怒全部湧了上來。
一股無名火又燃燒了起來,蓮下手更重,揍得更狠。
「你當時拿酒瓶敲我的時候有想過要放過我嗎?」他質問著自己的父親。
「我…」身下的男人試圖辯解,而他不給他任何答辯的機會,拳頭朝他的嘴上揮了下去。
他想起了小時候每一次爸爸施暴的時候。
一個又一個力道沉重而又無情的拳頭就這樣揍在他和母親的身子上,無論他們倆怎麼樣的哭求,他都沒有聽進耳裡,手中的力道不曾放輕,拳頭也從不曾停下。
「誰理你們啊,把錢給我拿出來。」
他的爸爸每次總是在一邊揍他們的時候一邊說著這句話。
從他出生以來所有的不甘、委屈,全部都化為拳頭,一個又一個落在身下的人的身上。
「誰理你啊,去死吧混蛋。」他說。
憤怒在他的腹裡燃燒著,怒火驅使他不停的揮舞著拳頭,然而這樣的近乎洩憤似的行為仍然無法的平息他的怨氣。
眼睛也好,牙齒也好,他不想放過身下這個男人的任何一吋完好的皮膚,他想讓他完完整整的被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的痛苦和不甘所狠狠的折磨著。
當初對他們這麼殘酷,憑什麼現在還來要求他原諒、要求他放手,要求他停手?
那他當初又何曾放過他們母子?
這麼越想,他手中的力道越來越重,下手越來越狠。
那是近乎盲目的單方面毆打。
是一直到隔壁的鄰居把扭打在一起的他們拉開,他才清醒過來。
他的拳頭上沾滿了血,而身下的那個人滿臉都是鮮血和淤青,牙齒掉了好幾顆。
「媽的狗崽子你死定了,給我記住!」
那男人摀住自己的眼睛,用另一隻還能勉強睜著的眼睛狠狠的瞪著蓮,狼狽的爬起身子之後落荒而逃。
蓮還想要追上去繼續揍,然而最終仍然打消了念頭。
他抹去了自己臉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受傷流下的血還是對方噴到自己身上的血。
.
「我好害怕。」蓮說。
「你怕你爸嗎?」慎吾問。
「不是。」蓮垂下了頭。
「我害怕的是,自己也會變成和他一模一樣的人。昨天那樣我根本停不下來,一種不知名的感覺支配著我不停的揍他,要不是有鄰居在旁邊,我覺得我真的自己有可能活活把人揍死。」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仍然微微的顫抖著。
「聽說小時候被家暴過的小孩,長大之後也會複製父母曾經對待自己的方式來對待其他人。暴力的因子會一直傳承下去。」
他彎起了腿,抱著膝蓋,把半張臉埋進了臂彎裡。
他看向慎吾。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想傷害你。」蓮說。
慎吾看著他,不發一語。
「你躺下來。」慎吾一邊說,一邊直接把蓮拉進自己盤著的雙腿之間。
「你幹嘛?」覺得莫名其妙的蓮看著在自己視線正上方的慎吾。
慎吾不說話,拿起棉棒正要往蓮的嘴角吸走血液。
正張開嘴巴說話的蓮,一沒注意就被棉棒戳到了傷口,痛得嘶了一聲。
慎吾皺了皺眉頭。
「噓,別說話。我要幫你上藥。」
他用棉棒把蓮的嘴角傷口上那些血液和破掉的死皮小心翼翼的清理掉,接著滴上碘酒,然後用新拿的棉棒頭在蓮的嘴角上滾過,把多餘的優碘吸走,接著從一旁拿起了創可貼,貼上了嘴角。
「你和你爸不一樣。你很溫柔不是嗎?」慎吾說。
他將手放在蓮的頭上。
「你沒有錯,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慎吾揉了揉蓮的頭髮。
他看著由上而下看著自己的慎吾,他笑著從他盤著的雙腿之間坐起身來。
慎吾遞給他了一本書。
「我難過的時候會看書,沉浸在書裡可以讓我暫時忘記自己。」慎吾說。「你也來看一本,或許會好一點吧。」
「好啊。」蓮從慎吾的手中接過了書,靠在他的肩膀上。
蓮沒有看那本書,而是看著慎吾。
他望著他的側臉,那長長翹翹的睫毛輕輕的扇著,光芒從窗邊灑了進來,細小的光盛在睫毛上,隨著那只小船搖搖擺擺。
慎吾的嘴唇上泛著水光,柔軟的黑色髮絲纏繞在耳際,那雙黑色的眼睛微微闔著,沉迷在手中的書本裡。
那雙纖細的手腕正捧著書,白皙的手指翻閱著書頁,另一隻手把垂在臉頰一旁的細碎髮絲一齊撥到耳後。
他那本來充滿著陰霾的心情現在好轉了許多,因為慎吾。
一絲暖流流進了心裡。
人向人將自己的傷心痛苦傾訴出來的時候,他們所尋求的,往往都只是一個認同和陪伴而已。
他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的慎吾,那個幫他割傷的手包紮的慎吾。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認真的看著他的傷口。
他的那遍佈著斑點的臉頰紅著,一邊咳嗽,一邊幫他包紮著手指。
「每天都要來學校啊。」
蓮還記得他那有些痰、有些沙啞,而又好聽的嗓音。
也還記得從慎吾烏黑清澈的眼珠中看見的,那一池自己的倒影。
一池溫暖倒進了他的心房。
在燥熱的體育課,在體育館的陰影之中,慎吾夾雜著淡色紅斑的雙頰在運動過後而變得潮紅。他拉下後口罩,張開那暈染著水光的嘴唇微微的喘著粗氣,潮濕的瀏海掛著水珠,翹長的睫毛上盛著細細小小的水渣。
一滴汗珠從慎吾的額角滴下,恰好滴進了蓮的手心。
他還記得那滴汗十分的炙熱。
還有那滴沿著慎吾那拜過於寬鬆而滑下的運動短褲所賜而露出的大腿內側,一路滑進腿根和褲子的隙縫之中的那滴透明而色情的汗水。
他忘不了那隻小腿纖細的手感和那滴汗水。
身體深處某樣東西正叫囂著抬頭。
海風吹在海面上,捲起一波又一波白色的沫花,一層又一層在白沙上蓋上又褪去,遠方的海和天融在一起。
慎吾拉下了一邊口罩的繩子,另一邊掛在耳朵上,那片口罩就這樣飄在海風中。
垂在額前的黑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的在他的臉上狂舞,睫毛沾染著細小的水珠被水氣暈濕。
黑灰色的眼睛沾著水光,點滴光芒在他的眼裡流轉折射,像是黑色易碎的礦石,隨便一碰就會碎成一片又一片的淚珠。
紅色偏白的唇角微微翹著,沾染著啤酒潮濕的水光。
他蒼白的臉頰不知道是被酒薰紅,又或是哭得太久悶紅了臉,又或是狼瘡的紅斑而被染得駝紅。
還有那猶如淚痕一般的,殘留在慎吾嘴角的啤酒痕跡。
慎吾笑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從原本不在乎一個人,到逐漸被吸引,然後又想著要怎麼樣才能夠讓他開心。
那頭柔軟的髮絲正散在他的床鋪中。
慎吾從那隻綿羊的毛中探出了兩隻被淚水沾染而濕透的眼睛看著蓮。
他跟著爬上床去,也忘記自己的頭髮還沒乾,就這樣拍著慎吾的背直到慎吾睡著。
看著他,他總是忍不住的想摸摸他的頭。
或許他只是捨不得看見他哭而已。
他渴望著為他做些什麼。
慎吾一手拉著車門上的手把,右腳跨上了公車。當他正打算把左腳也跨上去時,在此刻大腿卻突然使不上力來,整個人跌坐在公車的車門口。
還有那雙侷促不安、指甲邊緣被摳的凹凸不平的,冰冷而發白的手指。
或許在那個時候慎吾的那一跌就重重的跌進他的心底了。
他看著自己所靠著的慎吾,他坐起身子。
蓮放下了書本,一邊看著慎吾,一隻手撐在慎吾的身側,一手撐在慎吾的雙腿之間。
鼻間飄來對方身上的味道和洗髮精,和書庫裡的書香混合著的好聞味道。
慎吾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朝著那唇吻了下去。
那隻撐在慎吾雙腿中間的手轉而伸上去捧住了慎吾的下巴。
本來只是嘴唇和嘴唇相碰,然後不知道是誰的雙唇撬開了小小的一條縫,也不知道是誰的舌頭就沿著那雙唇之間的縫而舔吻進去。
早餐店奶茶的甜香味還有自己嘴角的血腥味在他們的嘴裡蔓延,兩條如同泥鰍般的小舌互相糾纏著對方。他舔拭過他口腔裡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把口腔每一絲不知道是屬於奶茶的還是屬於慎吾的甜美氣味全部納為己有。
他睜開了眼睛,稍微退開了嘴唇,此刻慎吾也睜開了眼睛,兩頰紅透,眼神裡蘊藏著水光,他的舌頭就糾纏著舔上蓮的嘴唇。
蓮下一秒就閉上眼,雙手捧著慎吾的臉,而慎吾也沒有躲開,又是重重的吻了上去。
一種奇妙的感覺慢慢的從心底浮了上來。
他想起最開始看見慎吾的時候。
在那炎熱而令人滿身大汗的夏日之中,窗外吹來了一陣風,白色的窗簾隨著風飄了起來,專注看著書的慎吾他黑色的頭髮在風中飄舞。
感受到了蓮的視線的他,轉過頭來看著蓮。
現在想想,或許讓他深深墜入的就是那對眼睛。
就像從天而降的隕石一樣,沒有緣由,毫無徵兆而無法預測。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他牢牢的抱進懷中,獨佔他,不再讓他飛走,把全世界的好都給他,讓他不要再次受傷,不再哭泣。
看著那樣的慎吾,蓮想為他做很多很多事。
他或許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了。
喜歡上一個人往往是莫名奇妙而又沒有任何理由的。
他喜歡他。
「我說,上次在海邊吻我是因為醉了。」慎吾看著他。「那這次是因為什麼?」
蓮看著那紅潤而沾著點滴水光的嘴唇,遲疑了一下。
「我覺得我可能喜歡上你了。」蓮說。「那你呢?」
慎吾笑了笑。
「我是那種會對喜歡的人縱容的類型。」
他給了蓮一個模糊的答案。
慎吾低下了頭。
「你願意和我一同墜入地獄嗎?」慎吾突然丟出了一個問題。
他看向窗外。
「我很自私,很難搞,而且很會埋怨,你還要喜歡這樣的我嗎。」
蓮又再一次倒進他盤著的雙腿之間。
他看著慎吾那烏黑清澈的雙眼。
「自私也好難搞也好,那些全部都是由我自己主觀認定的。」蓮說。
「我甘之如飴。」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