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淤泥》

作家相片: xiaolaoshu300xiaolaoshu300

《淤泥》 「你願意和我一同墜入地獄嗎?」 我們沒有退路,也沒有未來。 ——




*CP:蓮 x 慎吾

*時間軸設定在他們高一下學期的時候(16歲) BGM:我們很好—JJLin >>>>>> 站牌受到日曬雨淋,上面標示著路線和時間的漆色已然脫落。 灰白色的濁厚雲層覆蓋著天空,彷彿要下雨一般。 公車在前方路口的紅燈前停下。 慎吾舉起右手,向行駛而來的公車招手。 公車緩緩在站牌前停下,「嗶——」的提示音響起,車門碰的一聲用力打開。 他一手拉著車門上的手把,右腳跨上了公車。當他正打算把左腳也跨上去時,在此刻大腿卻突然使不上力來。 「碰—」的一聲,整個人就跌坐在公車的車門口。 「你沒事吧?」後方的人上前來蹲在他身邊,扶著他的手臂。 淡淡的菸草味從後方那個人身上傳來。 「不,我沒事。」慎吾向那個人揮揮手表示沒事,因為覺得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於是他轉過頭去看。 是蓮。 那個坐在他旁邊的,出席率岌岌可危,之前還因為打架和抽菸而被教官密切關切的不良少年。 慎吾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自己的大腿無力到完全沒辦法把自己身體的重量撐起來。 「你站不起來嗎?」蓮小聲的在慎吾耳邊問。 慎吾輕輕的點點頭。 蓮注意到了慎吾肩上的書包。 「書包給我。」蓮伸手過去把他的書包撈過來背在自己的肩膀上。 「來,手給我。」蓮伸出手來抓住慎吾的手臂,慎吾另一隻手抓住車門手把,勉強的站了起來。 「嗶——學生票上車——」悠遊卡感應機器的聲音響起。 公車是低地板公車,下午四點公車上還沒有很多人,蓮扶著慎吾到後方座位區的第一排雙人座坐下。 「你怎麼會坐這班公車?你不是住學校附近嗎?」 慎吾在靠窗的那側坐好之後,轉過頭問蓮。 「我剛好要去那附近辦點事情,所以搭這班車。」蓮坐下來之後回答慎吾。 「你的書包好輕。話說你的腿是怎麼回事?」蓮把背在肩上的書包拿下來放在大腿上,一邊問坐在一旁的慎吾。 「我……」慎吾摳著手指甲,看起來有些緊張和迷茫。 蓮看著他,雖然臉上大部分都被口罩蓋住,但是他看見他的眉頭微微的皺著。 蓮握住了那侷促不安的雙手。 「我都會聽你說的,放心說出來吧。」 「我…得了紅斑性狼瘡。」 紅斑性狼瘡,是一種慢性的自體免疫疾病,免疫系統因為不明原因而產生抗體攻擊自己的身體組織和器官。出現的症狀因人而異,紅斑性狼瘡無法治癒,只能吃藥控制。 「雖然有些報告結果還沒出來,不過基本上已經可以確診你就是紅斑性狼瘡了。」 「很可能要吃一輩子的藥。」 那天夜晚,當他吊著點滴躺在病床上,從醫生口中聽見結果時,沒有特別傷心或是難受。 他看著點滴袋裡的水滴慢慢的,一滴又一滴的滴下來。 大約十萬人中會出現二十到七十例的紅斑性狼瘡病患,而患者中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大約是九比一。 「這樣算的話大概是五萬分之一吧。手腳無力是我吃類固醇產生的副作用,聽醫生說比較少發生這個狀況,不過好死不死就發生在我身上。」 公車遇到紅燈停了下來。 慎吾看著窗外。 像是覺得空氣有點悶,他一邊拉了拉口罩一邊嘆了口氣。 「大腿又無力,關節又難受,體力弱到一個極致還要應付學校的課業,老實說我覺得好累。每天壓力都好大,每天都想逃避不想去學校。」 慎吾低著頭一邊摳著本來就不長的手指甲,一邊說著。 蓮看著慎吾,他突然發現他的睫毛很長,深棕色的眼睛半睜著,帶著些許落寞。額頭前的兩撮黑色髮絲和兩旁的瀏海微微垂下,似有似無的虛掩著眼眸。 「所以你前陣子沒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嗎?」蓮問。 「嗯,因為尿蛋白變高,腎臟發炎變嚴重了,所以就住院了。」 慎吾更用力的摳自己的指甲,一小片一小片的指甲被強硬的剝下來,手指甲變得凹凸不平。 「真是的…別摳了。如果覺得累的話就休息一下吧,不要勉強自己。」 蓮握住慎吾那隻不停摳著指甲的手。 他的手很小又很白,還有些冰冷。指甲的邊緣被摳的已經凹凹凸凸,參差不齊。 「我才不像你,你倒是翹課翹的還滿自在的。不是說蓮花是出淤泥而不染嗎?你怎麼看起來好像整個人變得和淤泥一樣了,你感覺超糟糕的。」 慎吾抽回自己的手,抓住了大腿上的褲料。 「我才不會像你一樣把自己逼的那麼緊,累的時候、想逃避的時候就應該好好的休息,不要勉強自己,再怎麼樣你也不是大人,你也還只是孩子而已,不要逞強。」 蓮揉揉他的頭,但卻摸下一手的頭髮。 「別摸了,我知道啦。」 慎吾掙扎著掙脫他的手。 公車遇到紅燈停了下來,車窗外開始下起了雨。 透明的雨點一滴又一滴的打在車窗玻璃和車頂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車窗外的人紛紛匆忙的過馬路到另一端的騎樓下躲雨,或是撐傘,或是拿著包包放在頭頂上擋雨,摩托車騎士忙著從車廂裡拿出雨衣把它穿上。 「下雨了。」慎吾看著窗外說著。 蓮順著他的視線一起看見窗外的雨。 「對啊。」 「那你有帶傘嗎?」慎吾看了看蓮,蓮身上除了一件大衣以外,沒有拿其他的東西。 「好吧,看起來應該是沒有。這種天氣不帶雨傘你也真敢。」 「沒關係啦,我等一下去買雨衣就好了。」 蓮被看的有些尷尬,他一邊搔搔頭一邊笑著回應他。 「雨衣我有,我可以借你。小心一點,這種天氣是流行性感冒的高峰期,隨隨便便都很容易完蛋。」 慎吾一邊說一邊從書包裡翻出一包黃色的輕便雨衣,遞給蓮。 「放心啦,我還沒有那麼脆弱,我才不會淋個雨就完蛋呢。」 蓮笑著回答,慎吾沒有回應他。 「不過還是謝謝你啦。」蓮收下了慎吾手上的那包雨衣。 公車一站又一站的開過,兩個人保持著沉默。 「今天真的……那麼丟臉的事還被你看到了,老實說我還真的不知道要把臉放在哪裡。」 慎吾低著頭,小小聲的打破了沉默。 「也是啦,資優生不為人知難得脆弱的一面竟然被我捕捉到了。」 蓮向後躺,整個人倒在座椅的靠背上。 「你……」 「我知道你不是自願這樣,也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這樣。每個人都不想看到自己難堪的樣子嘛。」 「不過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再故作堅強了,脆弱一點也沒有關係。」 「好啦,我要下車啦。拜啦。」 蓮按下來一旁的下車鈴,節奏輕快的下車鈴聲迴蕩在車廂裡。 「話說我都還沒好好的正面看過你的臉呢。」 蓮一邊握著一旁的欄杆和扶手往車門的方向走,一邊和慎吾揮手。 慎吾也朝他揮手道別。 車子開動,慎吾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抱著自己的書包看著窗外逐漸遠去的身影。 雖然說蓮是一個整天被教官關切的不良少年,可是他的數理領域卻出乎意料之外的成績很好。 慎吾從小就是資優生,是師長和同儕之間的乖學生。從小到大他沒有什麼叛逆過的行為,或許也是迫於家境背景的狀況,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欲求,只是聽從父母的話和師長的話用功讀書,考高分拿獎學金,不要讓他們擔心,盡量讓自己正常一點,當個乖巧的孩子。 就連現在他所讀的這所高中也是遵照父母的意見和為了其所頒發的獎學金而選填志願進去的。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活在金魚缸裡頭的金魚一樣,只能困在小小的玻璃缸裡面,所有的慾望和夢想全都因為現實的迫不得已化為水中的泡沫,所有的傷心淚水都和水缸的水混合一同,一切都讓他如同溺水窒息一般的痛苦和窘迫不已。 欲求的心被塵封已久而早已遲鈍,他漸漸搞不清楚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只能隨著別人的想法起舞。 就在這時,蓮出現了。 蓮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 一個禮拜只來學校幾節課,而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煙味,一來總是被教官抓去問話。 他那褐色的瀏海散落在額頭前,左耳上的耳釘在褐色的鬢髮間低調的閃著。 而每次下課時,蓮總是一個人形單影隻的坐在座位上。 慎吾偶然的在同學的口中聽到蓮以前國中時的傳聞,他一開始以為蓮就如同同學口中的那麼壞。 而那是一個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的秋天午後。 下午四點,沒有上課後輔導課的慎吾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口,走到車站的沿途上是稀稀落落的學生。 在他們學校的對面有個大湖,暖黃的光芒照在湖面上,一片又一片破碎的白黃色的光在水面上湧動著。 盛行的東北風側身吹來,挾著湖面鹹濕的氣味,將他臉前黑色的髮絲給吹亂。 而在紛亂的頭髮之間,他看見在馬路對面,牽著一個小女孩的蓮。 那個女孩哭腫了雙眼,一手揉著眼睛一手牽著蓮的大手,而蓮則是一邊說著什麼,一手提著塑膠袋。 就在慎吾以為對方要做什麼誘拐兒童兒少不宜的事情時,那個小女孩掙脫了蓮的手,跑進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懷裡。 「不好意思,我家的孩子給你添麻煩了。」那女人一邊安撫著女孩一邊向蓮說著。 「沒關係啦,她能夠找到媽媽就好了。」蓮微笑著。 而接著他蹲了下來,拍拍那個女孩的肩膀,從手中的塑膠袋裡掏出了一片巧克力。 「這個給妳。」女孩用兩隻手接過了那片巧克力,他揉了揉她的頭髮。「下次要跟緊點,別再走丟啦。」蓮溫柔的說著。 「嗯,我知道了,謝謝大哥哥。」小女孩笑著對他說。 「拜拜!!」那女孩和她媽媽一起牽手離開。 蓮笑著向她們揮揮手道別。 暖黃色的夕陽打在蓮的身上,褐色的頭髮在光芒裡像是蘸了糖一樣的溫和可人。此刻,東北風吹了過來,吹起了蓮的頭髮,髮絲在風中飄散。 光芒在蓮的眼底被打散,化成溫柔又暖和的神色,像魚一樣的在他的眼底打轉,他的嘴角微微的勾起,他溫柔的微笑著。 慎吾在凌亂瀏海的隙縫之間看著蓮,蓮的側身背對著夕陽西下的光芒,輪廓變得朦朧不清,近乎令人感到眩目。 看著蓮逐漸遠離的背影,慎吾才發現,原來蓮是那麼溫柔的人。 他突然想起了那孤零零坐在座位上的身影。 他突然有股想要緊緊擁抱著蓮的衝動。 他是第一次突然的那麼渴望著做點什麼。 他明明就是那麼溫柔的人啊。慎吾想著。 他難以遏止好奇心的想要靠近,眼球也不由自主的向他關注。 他不敢主動的搭話,只能默默的幫對方收拾桌上的東西,或是在和他交代老師的作業時偷偷的搭上一兩句話。 他希望自己能夠做點什麼。 >>>>>>> 冬末春初的早晨,氣溫依然有些偏低,天空被灰白色的雲層牢密的掩蓋住,一絲天空的湛藍和陽光都照不進來。 慎吾坐在便利商店靠窗的座位區,桌上擺著已經開封吃到一半的鮪魚飯糰和敞開書頁寫滿重點的教科書。 六點五十分。 慎吾看著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時間,發覺到自己似乎來得太早了。 他嘆了口氣之後倒在了桌上,煩躁的搔了搔頭髮。 走出便利商店之後向右直走,再過個馬路就是學校大門,然而他卻連一點想去學校的心情、面對學校生活的力氣都沒有。 緊繃而快速的課程步調對於現在身體還有些虛弱的他來說實在是難以負荷,連一點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他好累。 叮咚—— 手機發出訊息傳來的提示音。 「早安。」手機螢幕顯示的是蓮的訊息。 慎吾看見手機傳來的訊息,不知道要怎麼回他才好。 他現在可是非常想睡覺的啊。 不過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再故作堅強了,脆弱一點也沒有關係。 他想起了之前蓮對他說的話。 「我不想去學校,也不想回家,我好累。」 「我該怎麼做?」 慎吾在意識朦朧之中,一邊鬼迷心竅似的打了這些文字傳給了蓮。 「慎吾,在那等我。」 蓮很快就回傳了訊息,但是慎吾還沒來得及看就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了。 . 他是被一陣咖啡的香味薰醒的。 慎吾睜開了眼睛眨了眨,蓮坐在他旁邊,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大衣,帽子用黃白交雜的人造毛滾著邊,內裡穿了一件格子襯衫外搭著一件圓領上衣。 左邊的耳垂掛著一個十字架型的金屬墜飾。 他一臉漫不經心的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喝著咖啡。 像是察覺到慎吾醒來,蓮放下手機轉過頭來看著他。 「你醒啦。」蓮說。 「唔…嗯?…我睡了多久……?」慎吾問。 蓮看了一下手機螢幕上的時間。 「嗯,自從我到這邊來你大概睡了快一個小時了吧,現在已經要八點囉。」 他把手中的咖啡遞給慎吾。 「你要喝嗎?咖啡?你看起來很累。」 慎吾從他手中接過咖啡,拉下口罩後喝了一口。 「謝謝你。累啊,確實是累了。」 「那你現在還去學校嗎?」 蓮一邊指指窗外一邊問他。 慎吾猶豫了一下。 「好吧,我不太想去。」 「這樣啊。」 兩個人看著窗外,蓮從慎吾手中接回自己的咖啡繼續喝著,而慎吾一邊把剩下的鮪魚飯糰吃完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課本,他們互相沉默,不發一語。 蓮一口把剩下的咖啡飲盡,接著站起身來。 「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 他們坐在客運轉乘站的塑膠座椅上,牆上到處貼滿了各班公車的時刻表和路線圖。不知道蓮到底要去哪裡的慎吾只能到處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看著四周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臺公車開了進來,蓮拍拍慎吾的肩膀示意這臺車就是他們要搭的,慎吾背著書包和蓮一起到標示著那臺公車號碼的閘口排隊。 慎吾排在蓮的後面,他越來越好奇蓮到底要帶他去哪裡,終於在上車之前忍不住問他。 「你到底要去哪裡?」 蓮揉了一把他的頭髮。 「噓,跟我來就對了。」蓮向他伸出手。 「欸?」慎吾還沒反應過來,蓮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車來。 「來吧來吧。」蓮笑著在慎吾的耳邊說著。 . 公車在海邊停下。 慎吾和蓮站在路旁,味道苦鹹的海風迎面吹來,慎吾看著蓮,褐色的髮絲被風吹動,左耳的金屬十字也跟著風晃動。 「你帶我來這邊幹嘛?」慎吾問。 「你不覺得這樣被海風吹著就能夠讓心情平靜下來嗎?來,過來。」 蓮牽著慎吾的手一起走在沙灘上,接著坐了下來。 身下是柔軟潔白的細砂,面前是一片藍色的大海,藍色的波浪上下起伏滾動著,白色的浪花和水面反射的波光交雜,遙遠的海平面和天空和雲層互相摻揉混合而分不清你我。 「住在靠海的城市真好啊。」蓮一邊望著大海一邊說著。 「是啊。」慎吾用雙手托著頭說著。 蓮站起身來,拉開鞋子上的鞋帶,把鞋子脫下丟到一旁,接著把褲管捲了起來捲到膝蓋處。 「等等你在幹嘛?」慎吾對他一系列的動作不解的問。 「你還楞著幹嘛?快點脫鞋子啊。」 接著蓮把一邊掙扎的慎吾的鞋子脫掉,捲起他的藍色褲管,然後把他拉起來一起奔向海洋。 「喂!等等!你在幹嘛!啊!水很冰啦喂!」 「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手牽著手一起奔跑在海潮和沙灘之間,手指和手指,手掌和手掌互相交纏,砂粒被海水濺濕變得黏膩的貼在腳掌和指縫之間,一漲一退的海潮拍打著他們的雙腳。 慎吾看著蓮,銀色的十字在被風吹亂的褐色髮絲之中搖擺著,他是第一次正面的,好好的看著他的臉龐,他才發覺到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淚痣,那褐色的眼珠被滿滿的笑意堆滿,一些細碎的光堆在他的眼角,像是在他眼底碎成一團的玻璃渣,又像是遙遠光年外的星河。 海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凌亂的髮絲隨著風搖擺, 外套隨著風也跟著被狂亂的掀起,兩個人笑語嬉鬧著牽著手奔跑著,海水被他們踏得濺起了白色的,自由而奔放的水花。 他們坐在沙灘上,海浪依舊唰的拍打著沙子,他們把腳上的沙子拍掉,把腿張開伸長坐在白砂上,任憑海風把他們的腳掌吹乾。 「哈——哈啾!唔,好冷。」慎吾互相搓揉著自己已經凍到發白甚至有點泛紫的手指,哈了一口氣,試圖讓它變得暖和。 蓮看著慎吾,接著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披在慎吾身上。 「咦?」被披上大衣的慎吾只覺得莫名其妙。 「嗯,給你穿上。」蓮笑著對他說。 「啊,謝謝。」 「我很好奇你一直提著的那袋東西到底是什麼。」 慎吾指著蓮手上的那個白色塑膠袋說著。 「哦,你說這個啊。」蓮提起了手中的袋子,把內容物拿了出來。 「是啤酒。」他拿起鋁罐向慎吾晃了幾下。 「等等,你這個年紀還不能買酒吧?」 「哦,我跟那家超商的店員很熟啊,他都會偷偷賣給我。」 蓮看著自己手上的鋁罐,單手就把拉環拉開。 形狀好看的手指舉高了罐子,他仰首大口大口的喝著酒,耳垂的銀色十字跟著晃動,金色的汁液從嘴角滲出,沿著臉龐的輪廓,一路流向下巴,然後滴在衣服上,留下一圈暗褐色的水漬。 「要喝喝看嗎?」 蓮把酒罐拿向慎吾,問他要不要喝。 慎吾看著那個鋁罐,對他來說就像是魔鬼的誘惑一般,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就喝一口。」 他最終沒能抵擋住誘惑。 他從蓮手中接過罐子,拉開了口罩,大口的灌了下去,金黃色的液體從口腔進入,一路流淌進入胃裡,麥芽發酵的味道和啤酒花苦澀的味道在他的喉間蔓延開來。 「嗚噁…好難喝……為什麼你們都喜歡喝這種東西?」 覺得啤酒並不好喝的慎吾擦擦嘴把口罩帶上,把酒罐塞回對方的手中。 「我也不知道,嗯…一開始當然難喝,可是當你喝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時候就會開始習慣那種味道了。」 蓮搖著手裡的罐子,從那小小的洞口窺探著正搖晃著的金黃色酒水,像是了悟了人生的大道理,又或是偷窺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海風依舊吹著,發白的手指已經恢復了血色,他們一起看著波浪從遠方的海平面一路拍打過來。 慎吾打破了沉默。 「你為什麼要每天翹課啊?」 慎吾開口問他。 「因為這裡很空啊。」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著。 「我家是單親家庭。以前呢,從小到大只有我媽在工作,我爸則是整天酗酒,酒醉了就發酒瘋打我媽和我出氣。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趁我媽不在的時候拿酒瓶敲我,酒瓶直接在我的背上碎開,玻璃渣全都刺進背裡面,全部都是血。」 蓮的手指一邊進進出出啤酒的拉環玩弄著,一邊淡然的說著。 「那時候我每天想著要是他哪天在路上被車撞死,或是自己被自己嘔吐物噎死,或是被和他一起喝酒的拿酒瓶敲死那就好了。」 他又撈起自己的酒罐喝了一大口。 「後來上了國中之後,他們好不容易離婚了,現在我跟我媽住在一起。」 遠方的海岸邊飛來了一隻海鳥,有意無意的啄了幾下砂粒,又拍拍翅膀飛去。 「我媽常常要加班,每天早出晚歸的,我還沒醒的時候就出門上班,我睡著的時候才下班回家。她不太管我,國中的時候我就開始和一些糟糕的人來往。抽煙啦喝酒啦打架啦,或是在大半夜裡飆車各種事樣樣都來,當初真的年少輕狂的像個垃圾一樣,而且我腰上還有刺青。」 接著蓮撈起自己的衣服,他的身材很好,有著一身低調而精實的肌肉,在他結實的左後腰上,有一隻黑色的鳳凰張揚的盤踞。 「哇,還真的有。」 慎吾看著那片刺青,忍不住驚訝了一下。 蓮把衣服放了下來重新紮好,繼續說著。 「那些稱兄道弟的人呢,雖然平常都把你當兄弟,一起喝酒一起抽煙鬧事好像他媽感情很好,真的條子來了還不是各自亂飛,友情兄弟義氣在警察面前全部都是屁。真正有情有義的根本沒幾個甚至沒有,表面上一堆兄弟看起來好棒,實際上根本空虛的要死,屁孩講屁話而已。」 「後來到了國三,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我的人生真的連一點狗屁都沒有,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就會跟那個垃圾老爸沒有兩樣,於是我開始認真讀書,好不容易考上了這間公立高中,至少我媽可以不用工作那麼辛苦,而且她也能夠稍微感到欣慰。」 蓮停頓了。 他把頭垂了下來,落魄的灌了自己一口酒水。 「不過可能是國中打架打的太兇了,上了高中之後,同個國中的人很多,以前的謠言也傳得很快,我開始被其他人刻意的疏遠,每天都很無聊很孤單,於是我又開始翹課打架。」 此刻他又抬頭看向慎吾。 不知道是口水還是啤酒的水分潤濕了他的嘴唇而閃著誘人的水光,凌亂的頭髮垂在額前,那褐色的眼睛錯落在一根又一根的髮絲之間,眼池底倘佯著白色的魚。 他笑著看他。 「但是你是唯一一個願意好好對我的人,幫我收好考卷,告訴我什麼東西該交,我真的很感謝你,你是第一個願意那麼溫柔對我的人。」 蓮對著他,用指頭輕輕的敲著自己的胸骨。 「我的空虛心靈好像有點被填滿了。」 慎吾看著蓮,某一瞬間那笑容竟然溫柔的令他眩暈。 慎吾眨了眨眼,他扭過頭去看著海水。 像是不在意蓮到底有沒有聽到一樣,他自顧自的開始說著。 「我啊,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家裡是低收入戶,不過不是父母斷手斷腳還是哪個死了所以這樣的,我爸被裁員之後嚷嚷著不想還銀行卡債,寧願找個人力粗工有一天沒一天工作,也不願意認真找工作。我媽更好玩,從我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看過她工作過,就算做臨時工也是做了一天就跑了,說什麼等我弟小學畢業了她就去工作,結果我弟一上國中就捅了一堆狗屁糕糟的簍子,我媽說什麼我弟麻煩一堆她不放心到現在還是沒工作,不過我覺得她只是把小孩當藉口不想工作而已。窮只是自作自受而已。」 慎吾在一坨沙中隨意的抓了一顆小石子丟進了海裡。 「我爸媽什麼都不會,最會為了錢吵架,整天猜對方有沒有錢,把責任推來推去,懟來懟去開口閉口就是錢,明明討厭對方討厭的要死天天希望他早一點去死卻死也不離婚,搞得我都快錯亂了。」 「當初我為了解決高中學費,順便解決三餐問題,所以用前幾志願的成績考了進來,為了拿獎學金。」 他從蓮手中一把拿走啤酒,扯下口罩,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金黃的液體從嘴角縫濺了出來,沿著臉頰一路滑過脖頸,留下一條水痕。 那痕跡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淚痕。 他手中緊攥著鋁罐不放。 蓮看慎吾好像不打算把啤酒還給他的樣子,於是他又從塑膠提袋裡撈出了一罐酒拉開拉環喝了起來。 「我也曾經做夢,曾經想成為什麼,但是當連自己的三餐溫飽都要靠別人救濟,那些夢想那些想像在錢面前終究和屁一樣虛無飄渺。」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沒有可以任性的想去做什麼的權利,我知道就算我怎麼哭鬧怎麼掙扎,我都得不到我自己想要的。假裝自己是個孝順乖巧的小孩,乖乖讀書賺錢,下課時間幫各處室跑腿打工,就在好不容易可以勉強糊口過上正常一點的生活的時候,我就倒了。」 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他又把口罩戴了回去。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穩,像是隱忍著什麼,又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 「那個時候我媽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內疚她對不起我,說什麼她忙著顧我弟沒顧慮到我,想盡辦法的要對我好。人啊,一開始是同情,是憐憫,是內疚,想你有一點小病小痛都捨不得,或許那個時候是真心的疼你愛你為你好。時間久了之後就會開始不耐煩,當你有點小毛病的時候,就開始歇斯底里的指責你怎麼沒把自己照顧好,覺得又要跑醫院很累,本來是心疼你,到最後全都變成了純粹的嫌麻煩而已。」 他看著蓮,那黑灰色的眼睛蘊蓄著水氣,像是一顆黑色的寶石,隨時都可以滴下水來。 「你是個特別的存在,無視那些規矩,糟糕的父母生下了和垃圾一樣乖僻懦弱的我,而你就剛好的切中了我偏激又怪異的喜好,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說我填補你空虛的心靈,很遺憾我並沒有那麼好,你不是小雞,我也不是母雞,不要隨隨便便就這樣評斷我,我只是個孤僻任性又難搞的拼了命要用錢堆滿自己的拜金主義者而已。」 「說到底我只是一個想粉飾太平假裝自己過的正常的虛偽垃圾而已。」 他轉過頭看著海,雙手撐在下巴下面,半閉著眼睛,剩下的半張臉被口罩藏住,蓮無從得知慎吾現在是什麼表情。 「除夕那天,我躺在急診室裡,那個時候檢查報告雖然還沒全部出來,不過幾乎可以確診了。我沒有哭,我媽倒是哭著對我說你要吃一輩子的藥,還有什麼都怪她沒早點帶我抽血。她對我說慎吾你好堅強都沒有哭,哭不能改變任何事,來了就只能認清現實接受。他媽哭個屁。」 「反正只要再撐個三十年我就可以安詳的往生了,關節扭曲變形心臟包膜積水呼吸困難,在某個深山老林窮鄉僻壤死的刻骨銘心。」 「老實說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以後會怎樣,什麼時候會復發,我也不知道。」 他輕輕拉下口罩,把剩下的啤酒喝乾。 他把鋁罐捏扁,接著緩慢站起身來,把手中的東西大力丟進海裡。 他撈起書包和鞋子,接著轉過身去,正打算往回走去。 蓮將手中的啤酒隨意的擺在一旁的地上,接著站起身來抓住慎吾的手。 「你看起來好像很無所謂,其實你根本就沒有接受過。忽略那些小小的情緒,假裝什麼都很正常的過下去。你自己都沒有發現。」蓮說。 「糟糕又怎麼樣,我也是很糟糕的人,我也幹過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要隨便把想要對你好的人一股腦的往外推。」 他強硬的把慎吾拉了過來,抓住他的臂膀,讓他看著自己。 「不是你很堅強所以不哭,只是現在的你不知道怎麼好好哭而已。」 蓮把慎吾的口罩拉了下來,捏起了他的下巴,嘴唇輕輕的覆上了對方的唇瓣,一觸即分。 慎吾被對方的動作嚇得瞪大了眼睛。 「我好像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呢。」蓮看著他說。 慎吾皺起了眉頭,憋起了嘴角,眼角好像在醞釀著什麼東西,用一副快哭的表情顫抖的說著。 「你…你他媽真的喝醉了吧。」 像是什麼開關被打開一樣,眼淚瞬間潰堤而出,慎吾覺得自己眼底有雪被什麼給融化成了溫熱的水,沿著眼角滑過臉頰,順著下巴的邊緣而滴下。 「為什麼要讓我活著呢?」 「為什麼偏偏是我?」 「難道我不夠努力嗎?活得不夠痛苦嗎?」 「嗚啊啊啊啊啊」 慎吾一邊滴滴答答的掉著眼淚,一邊像是絕望了一般歇斯底里的哭喊著。 蓮把慎吾抱進懷裡,慎吾縮起脖子,把自己的臉埋在對方的胸膛裡,蓮沒說什麼,只是安撫似的輕輕撫摸著懷中男孩的後腦勺。 海風吹在海面上,捲起一波又一波白色的沫花,一層又一層在白沙上蓋上又褪去,遠方的海和天融在一起,在那片天和那片海之間,只有他們站在其中。 . 慎吾拉下了一邊口罩的繩子,另一邊掛在耳朵上,垂在額前的黑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的在他的臉上狂舞,睫毛沾染著細小的水珠被水氣暈濕。 黑灰色的眼睛沾著水光,點滴光芒在他的眼裡流轉折射,像是黑色易碎的礦石,隨便一碰就會碎成一片又一片的淚珠。 紅色偏白的唇角微微翹著,他蒼白的臉頰不知道是被酒薰紅,又或是哭得太久悶紅了臉,又或是狼瘡的紅斑而被染得駝紅。 「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慎吾對蓮說著。 蓮是第一次正面的注視著他的臉。 蓮的雙手撫上了慎吾的臉,比慎吾的皮膚顏色更深的手指糾纏在黑色的髮絲之間。 他才發現慎吾長的很秀氣,睫毛很長很翹,臉蛋長的甚至比女孩子還標緻。 他的心臟突然漏了一拍。 蓮用大拇指抹去了掛在慎吾眼角的細小淚珠。 「我總算能好好看看你的臉了。你啊,長得真好看啊。」 他對著他說。 「別哭了。」 蓮稍微低了下頭,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對方的額頭上。 「說什麼啊。」 慎吾一邊笑著滴下眼淚,一邊回應著。 . >>>>>>> 早晨,天空被烏雲填滿而陰鬱,淅淅瀝瀝的開始下著雨。 雨水由天頂滴落,唰的劃破天空,拍打在簷角上,水滴以恰好的角度跌進了走道裡,濺濕了地磚。 蓮和慎吾一同撐著傘走進教學大樓內,慎吾把傘收攏,甩了甩上面的雨水,接著把它捲好用魔鬼氈固定黏好。 穿著襯衫制服搭著深灰色西裝外套的他們一同走向樓梯口,慎吾單肩背著側背書包,西裝外套的扣子扣得牢密的不留一條縫,他戴著口罩,把半張臉都縮在脖子上的紅色圍巾裡。 蓮背著自己的深綠色後背包。西裝外套隨意的扣著,胸口前空蕩蕩的沒有繫上領帶。 剪裁合身的西裝褲襯托出腿的修長,白色的襪子因為走動在皮鞋口和褲管的空隙之間隱隱約約的露了出來。 黑色的皮鞋被擦得油亮,兩人的鞋跟交錯敲擊在地磚上發出叩叩的聲響,他們一同走到了樓梯口。 連半伸出上臂,向慎吾靠了過去。 「來吧。」蓮說。 慎吾稍微頓了一下,接著勾上了對方的臂膀。 他一手扶著樓梯手把,一手勾著對方的手臂,緩慢的走上樓去。 慎吾勾上蓮的臂膀的手臂其實很細,甚至比有些女孩子更加纖細,蓮由上往下看著對方,耳邊的黑髮被口罩的白色細繩纏得有些凌亂,他仔細一瞧才發現慎吾的黑髮並不是純黑,而是屬於偏深的黑灰色,他的髮絲很柔軟,眼睫毛很長。 似乎是爬樓梯有些吃力,所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他連個眉頭都沒皺。 「你的領帶呢?」慎吾一邊喘著氣一邊問著。 「喔。」蓮看了看自己的領口。「我不會打領帶,就隨便塞進書包裡了。」 「小心等一下被教官看到又要挨罵。」 慎吾嘆了口氣。 他們沒有多說一句話。就這樣一直走到教室門口。 「吱咿——」慎吾轉開了教室門的把手。 窗外的天色昏暗而教室裡一片明亮,外面的雨下的很大,蓮接著把門關上,把嘈雜的大部分雨聲都隔絕在門外。 教室裡已經有些人先到了,在不同的座位上各自隨意坐著,當他們聽到教室門打開,正準備要打招呼時,卻發現進來的人是蓮。 他們看見蓮而紛紛湊在一塊議論紛紛。因為他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早來過。 慎吾把脖子上的圍巾拉了下來,拉開口罩喘了口氣,他把肩上的書包放下,打開外套的扣子。 蓮坐在慎吾旁邊的位子,他拉開椅子,把書包扔在桌子上然後坐下。 「領帶給我。」慎吾走到蓮的旁邊向他伸出手。 「啊?喔。」蓮從他的書包裡撈出領帶,塞在慎吾的手上。 「你站起來。」慎吾說。 蓮聽見慎吾的話而站了起來。 慎吾抬手把蓮的領子翻了起來,冰冷發白的手指碰觸到他的脖子,蓮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們在說什麼?」 慎吾一邊把領帶繞上蓮的脖子上一邊問,他的手指在有著絲滑緞面的黑色領帶間穿梭。 「大概是說我怎麼那麼早來吧?哎煩死了,想要早來還要他們管啊。」 慎吾在他胸口打了個結,接著將繩結推上蓮的領口。 「噁心。」 他把領子翻下來幫蓮整理好領口。 「會太緊嗎?」慎吾問。 「不會,謝謝。」蓮搖了搖頭。 「那就好。」 慎吾轉頭看向寫著隔天考試和作業的白板,一邊嘆了口氣一邊把作業本從抽屜一本一本翻出來放在桌面上。 「你耳朵凍紅了。」蓮伸手揉了揉他那被冷風吹得冰冷發紅的耳朵,試圖讓他溫暖起來。 蓮把口罩的繩子拉開,幫他把耳邊的髮絲一縷又一縷的順好,然後把繩子勾了回去。 「是紅了啊。」慎吾摸著自己發紅的耳朵。 「早知道昨天就應該只喝幾口就好了,我到現在還是有點宿醉,有點暈。」 蓮笑了笑。 「那時候是誰信誓旦旦的說喝一口就好了,結果最後還不是直接從我手裡搶走酒。」 他握上了那正摸著耳朵的發白手指。 . 「起來啦,別睡了。」慎吾一邊小聲的說一邊輕輕的推了推隔壁座位的蓮的手臂。 蓮沒有醒過來。 慎吾嘆了口氣。他看著對方睡亂的褐色頭髮下低調閃著的銀色耳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指頭早已回溫變暖而不再慘白發麻,那有些粗糙的手指的觸感依舊殘留在上面,像是乾燥的莽原一樣,被那手指撩撥過便發燙的無法自拔。 頭頂髮絲稀疏的中年男人站在講臺上,那是他們的班導師,他一手拿著課本一手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單字,講著一串口沫橫飛卻又不知道他到底在講些什麼。 台下有一半的人被這枯燥而平板的講課內容催眠得幾乎昏睡過去,他們的班導似乎是發現他們死氣沉沉的樣子,他咳了幾聲,手指敲了敲黑板。 臺下的學生聽到,便睡眼惺忪的抬起頭來看向黑板。 「你們還要不要考試了啊?這次段考不是我出題,我不知道出題老師會怎麼出題,大家回去要把課本上的重點、單字片語和文法熟讀,如果還有不懂的可以下課來問我。」 他咳了幾聲,停頓了一下,他拿起放在講桌上的保溫瓶,轉開瓶蓋喝水潤喉。 「還有這次蓮同學因為曠課太多節,所以自然領域的科目都被扣考了。」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各自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慎吾轉過頭看著蓮,只見事主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老師,所以他現在為止被扣考幾科啊?」一個女生舉起手發問,那是他們班的班長。 「應該有四、五科了吧。」臺上的中年男人這麼回答她。 只見她彎起了她的嘴角,咧開嘴笑著。 「哈哈活該,那太好啦,這樣我就少一個競爭者啦。」 「妳小心等一下被他揍哦哈哈哈哈」旁邊的男同學敲了敲她的肩膀。 「才不會啦,他早就睡死了。」班長笑著對他說。 班上的人一邊訕笑著,一邊笑嘻嘻的鬧成一團。 「對了,慎吾,等等吃完午飯之後來辦公室拿一下你昨天沒來沒拿到的講義。」 班導師轉過頭對他說。 「好。」慎吾回答。 他轉過頭看向窗戶外。 窗外的雨依舊下著,他稍微拉下口罩,只露出鼻子,他用力的吸了一大口氣,慢慢的從嘴巴裡吐出來。 . 下課鐘聲響起,午休時間到了。 慎吾從書包拿出飯盒,打開了鐵蓋,把它放在桌上。 他拿起碗,正準備離開座位去排隊裝團膳,而班長從他座位後面撞上了他的左後背,慎吾被撞的直接往旁邊一倒,右腰直接狠狠的撞上了自己課桌的桌角。 「啊抱歉,你沒事吧。」班長發現自己撞到了他,於是轉過頭來道歉。 慎吾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那就好。」她本來打算走人,結果像是又想到什麼一樣,她又轉回身來看向慎吾。 「聽說你前陣子住院,那你成績會不會退步啊?」 她湊近他的耳邊問。「要不要我把名次讓給你啊。」 她看著慎吾,眼底藏著深不見底的笑。 慎吾嘆了口氣。 「那種東西考考看就知道了不是嗎。」 像是什麼東西落空一般,她尷尬的笑了一笑。 「也是啦。」她轉過身離去。 慎吾一邊嘆氣,一邊揉著自己被撞疼的右腰。 他看向整顆頭都埋在臂彎裡的蓮。 「喂,起來了。吃飯了。」慎吾敲了敲蓮的桌面。 蓮慢慢的從桌面撐起上半身來,他用手掌捧著側臉,手肘撐在桌面上,他打了很大一個呵欠,揉了揉睡得凌亂的頭髮。 「你先去裝飯吧,等一下你陪我一起買午飯,一起去樓下吃。」 蓮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微笑著對他說。 慎吾聽到之後點了點頭。 「好啊,那你等我一下。」 慎吾拎著自己的飯盒,而蓮拿著剛從學校超商買來的飲料和微波好的超商便當,他們一起在學校剛蓋好、還沒正式啟用的新大樓穿堂中的長椅坐下。 蓮撕開微波便當上的保鮮封膜,打開便當,濃郁的炸豬排的味道瞬間竄了出來。 他瞄了慎吾的飯盒,慎吾裝的飯量很少,只有小小的一坨飯,幾片肉和幾份高麗菜而已。 蓮嘆了口氣,把一塊炸豬排夾進對方的碗裡。 「咦?幹嘛給我?」慎吾看著他,對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疑惑。 「還咦呢,你自己看看你吃多少,這也太少了吧,不行你一定要多吃一點。」 蓮說完作勢要再夾一塊炸豬排進去慎吾的碗裡。 慎吾急忙阻止了他。 「不要再夾了,我沒什麼胃口。再夾給我也只是浪費掉而已。」 蓮放下了筷子,放棄了要多夾一塊肉給他的動作。 「好啦。不過你真的要多吃一點,太瘦了。」 他捏了捏他的手臂。 接著手一往下伸把對方好好紮在西裝褲的襯衫衣角拉起來。 「等等放手你在幹嘛啊!」慎吾一邊掙扎著一邊試圖拍開對方的手。 蓮不但沒有放開,反而更固執己見的把他的襯衫拉起來。 「你的腰不是撞到桌角了嗎。」 慎吾那白皙的肌膚,表面的微血管因為撞擊而脆弱的破裂,而變成密集而駭人的,夾雜著些許淤青的一片細小紅斑。 「所以你根本沒睡嗎?」慎吾問。 「差不多吧。」蓮一邊幫慎吾揉腰一邊心不在焉的回答。 溫熱而粗糙的手掌,覆在被撞傷的右腰上輕輕的推揉,慎吾的手指因為握著蓮的炸豬排蓋飯而被染的溫熱,寒冷的風從牆角吹了進來,似乎有什麼異於體溫的東西,從手心,從指尖,透過肌膚相貼而湧上心頭。 蓮低著頭慢慢的把撞傷的地方的瘀血推開,突然的,他抬起頭來看著慎吾。 「不氣哦?那個女的說的。」蓮問。 「算了,也沒什麼好生氣的。」慎吾低下頭來。 「雖然很想說點什麼反駁她,可是我很不擅長說話,用寫的可能還比較快。」 他輕輕的推開蓮的手。 「那你呢,不生氣嗎?」慎吾一邊把襯衫下襬塞回褲頭裡一邊問。 「我也不能說什麼啦,被扣考是我活該是真的沒錯,不過那種幸災樂禍的態度真的讓我有點想生氣。」 蓮一邊說著一邊把飯塞進自己的嘴裡。 慎吾拿起筷子,夾起了高麗菜就塞進自己的嘴裡嚼著。 兩個人各自吃著飯,沉默了一會兒。 慎吾把那口高麗菜吞嚥下去之後,放下了筷子。 「我覺得,有些人真的是好事到一種,該怎麼說,到一種噁心的地步。」 慎吾又拿起了筷子,夾起了那塊炸豬排就往嘴裡塞。 他緩慢的把肉塊咬完之後,接著說下去。 「或許人都是這樣吧。」 「假設今天這個人今天特別的突出,全部人都會貼上去,想盡辦法跟你說上幾句話,和你打好關係。」 蓮轉開剛剛在學校的超商裡買的瓶裝奶茶喝著。 「如果今天這個人可能說錯做錯了什麼,就會像禿鷹一樣擠成一團一直攻擊一直啄食那個人。」 「現實到一種讓人想吐的地步。」 慎吾又拿起筷子繼續吃著午飯。 蓮又拿起瓶子灌了一口。 「人就是這樣囉哩囉唆又麻煩啊。」蓮說。 天空中被灰白色的烏雲密佈著,陰陰的雨從早上一直下著,下個昏天暗地下個沒完。 他們兩個一邊看著雨下著,一邊把自己的午飯給解決完。 濕冷的雨水濺進了穿堂裡,弄濕了地磚。 「活著很累對吧。」 「好想死啊。」 慎吾對著蓮說著。 此刻風挾帶著水氣吹來,慎吾的瀏海被風吹起,蓮從他那烏黑而又莫名清澈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蓮小小的勾起嘴角輕笑了一聲,他從口袋裡掏出了菸盒,抽出了一根菸,拿出了打火機點火,吸了一口菸之後吐出白色而混濁的煙霧。 「我也是啊。」 「可是不能不活著不是嗎。」 慎吾被煙味嗆到,連忙摀起了鼻子,一邊揮著手試圖散散那污濁的白煙,一邊噙著淚水咳嗽。 「咳咳咳!!這煙味也太濃了吧。」 他一邊咳嗽一邊向蓮抗議著。 蓮看著慎吾,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樣的騷了騷頭。 「不然我還是熄掉它好了。」 就當蓮正準備要把菸丟到地上踩熄時,慎吾握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給我一下。」慎吾看著他說。 蓮把手中的菸交給對方,而正當他要問慎吾為什麼要那根菸時,慎吾卻直接拿起那根菸吸了一口。 然後又被煙味嗆得狂咳不已。 「咳咳——咳咳咳!靠你他媽還是戒掉吧,也太嗆人了吧…咳咳咳咳——」 慎吾邊咳邊抱怨,一邊把那根菸丟到地上踩熄。 噗哧。蓮憋笑憋的很痛苦。 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你根本當不成壞小孩吧哈哈哈哈」 蓮一邊捧著肚子一邊拍著慎吾的肩膀大笑著。 「你說什麼啊不要笑啦咳咳咳——」 不知道是咳嗽還是尷尬,慎吾一邊紅著臉一邊又推又打的試圖掙脫蓮拍個不停的手。 蓮不管慎吾那揮個不停的雙手,他一勾就勾住了對方的肩膀。 「當不成也挺好,你保持這樣就夠了。」 蓮揉了揉慎吾的頭髮,一頭平順的頭髮被他揉成一團鳥窩。 蓮不再折騰他的頭髮,放開了勾住他肩膀的手臂,站起身子來,一邊打呵欠一邊伸了個懶腰。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拿講義吧。」 蓮一手拿起喝到一半的那瓶奶茶,向慎吾伸出了另一隻手。 慎吾回握上去。 >>>>>> 四月份的天氣漸漸燥熱起來,隨便在外頭的大太陽底下跑個幾圈便流的滿身大汗, 天空中烈陽高照,半點雲朵都沒有。剛到學校的蓮走到操場放下書包,班上所有人都跑完了步,頭上頂著大太陽正準備要做操。他看見慎吾幾乎一臉虛脫的樣子坐在一旁,正打算走上前關心。 「去去去,去跑完三圈再回來。」體育老師拍著他的背催促著他。 蓮被催得煩了,只得聽老師的話先去跑完步。 陽光熱得把汗都逼了出來,潮濕而又黏膩的汗水沿著脖子一路滑進運動上衣的圓領口裡,蓮隨便撩起了一副下襬就來擦汗。 當他跑完步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做完操開始自由活動了。他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包包,四處張望尋找著慎吾的身影,但怎麼看都沒看到。燥熱的天氣讓人的心情更加煩躁。 他單肩背起自己的背包,就往體育館走,而慎吾就躲在通往體育館二樓的樓梯下的陰影中。 被汗水打濕的鬢髮和口罩的繩子纏在一起纏得凌亂,透明的水珠沿著瀏海和耳側滴落,有些滴在地上,有些滴在白色的運動上衣上,滴成一圈暗沉不明的水漬。 夾雜著淡色紅斑的雙頰因為運動過後的緣故,而變得潮紅。他拉下了口罩,張開嘴唇微微的喘著粗氣,潮濕的瀏海掛著水珠,翹長的睫毛上盛著細細小小的水渣,他單肩背著書包,走到了慎吾身邊坐下。 一滴汗珠從慎吾的額角滴下,恰好滴進了蓮的手心。 蓮第一次注意到慎吾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九月份天氣很熱,而不幸的是他們教室的冷氣壞掉了,只能打開窗戶通風。 然而從外面吹進來的全是熱風。 講臺上的他們班導師口沫橫飛的說明著開學的注意事項,而臺下的學生們被這炎熱的天氣蒸得滿身大汗,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的聽著,而蓮也是其中一個。 汗水不停的從脖子滑落,教室和風都悶熱的讓人無法專心聽講,被汗水沾濕的襯衫貼在黏在背上,聽不下去的蓮開始東張西望,然後他看見了坐在隔壁位置上的慎吾。 他的皮膚很白皙,而睫毛又長又翹,而在這炎熱又煩悶的天氣裡,他制服襯衫的紐扣仍然一絲不苟的扣到了最上面,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從長褲和皮鞋的縫中露出一截潔白而纖細的腳踝。 一滴汗沿著他的後頸滑下,落進了立起來的襯衫領口和那纖細潔白的脖子之間的隙縫中,慎吾從抽屜裡抽出了一張衛生紙,包在手指上,伸進那縫隙之中擦拭掉黏著自己那煩人的汗。 他一邊擦汗仍然一邊專注看著自己手中的書本,那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烏黑的雙眼從瀏海的縫隙間穿梭,在髮絲和髮絲之間閱讀過一頁又一頁。 似乎是嫌瀏海遮住視線很煩人,他將手中的衛生紙隨意丟在桌上,用手隨意撩起了瀏海。 他長長的睫毛小心翼翼的煽動著,細小的衛生紙的棉絮盛在上面,眼睛一眨又悄悄的落了下來。 窗外吹來了一陣風,白色的窗簾隨著風飄了起來,他黑色的頭髮在風中飄舞。 似乎是感受到了蓮的視線,慎吾轉過頭來看著蓮。 「嗯?」他應了一聲。 帶著波光的池水在他的眼底湧動,烏黑而卻又莫名清澈,而又看不見底。 忽然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跌進了池底。 . 那是在蓮升上國中前的暑假發生的事。 那是個燥熱難耐的傍晚,橙黃色的夕陽散漫的灑在天空上,軟綿的黃色捲雲一層一層的舖在天空。 蓮提著從超商買來的微波便當和飲料,一手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 「我回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開門走進屋內。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母親出去工作,現在還沒下班到家,而取代回應的是一陣濃濃的酒氣。 蓮一邊脫下自己的鞋子邊嘆了口氣,他拎著自己的晚餐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 而這個時候,客廳和室的紙門被拉開。 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抓著一個酒瓶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 那是蓮的爸爸。 他每天無所事事,只想著賭博和喝酒。 每天早上拿著錢出門,晚上都喝的醉醺醺的回來,賭贏了錢就開開心心的呼呼大睡,賭輸了錢就整天打他和他媽媽出氣。 「蓮你給我站住,一回到家不跟我打聲招呼是怎樣啊。」 那男人一邊走過來一邊大聲的吼著。 蓮停下了腳步。 他粗魯的抓住了蓮的手腕,蓮扭動著手腕試著掙脫,但卻被握得更緊。 男人彎著腰,長滿鬍渣的臉湊近了蓮的耳邊。他眯著眼睛看著蓮,而蓮被他滿身的酒氣薰得只能皺起了鼻子。 「那袋是什麼,給我看看。」他放開了抓住蓮的手,把蓮手上提著的袋子一把奪走,拿出裡面還溫熱著的便當瞧了瞧。 不知道被戳到什麼點,他用力的把蓮的便當丟在地上。 「你跟你媽是怎樣?不是說沒錢?結果現在這個是什麼?你們兩個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男人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吼,他用力的把蓮推倒在地,舉起手中的酒瓶就往蓮背上砸了下去。 褐色的酒瓶在他的背上碎開,酒瓶的碎片插進了他的背中,殷紅的血液混著碎裂酒瓶剩餘的酒一同染濕了他的上衣。 身上的男人並沒有停下他手中的動作,他仍繼續拿著剩下半截的酒瓶近乎瘋了一般的刺著蓮的背。 到最後,他的意識漸漸的模糊,記憶中依稀的只剩下母親的哭喊聲和救護車的鳴笛聲。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手中吊著點滴,而背上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鼻腔裡充斥著消毒酒精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撕裂般的疼痛拉扯著他的傷口。 在那之後,父母離婚了,法官把他判給了媽媽。 上了國中之後,開銷比之前還大,母親也比以前更晚的回到家。 每天蓮上完課回到家一打開門,家裡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即使自己做了熱騰騰的飯菜,即使知道母親是為了工作而忙碌,然而那顆寂寞的心依舊沒有被溫暖,他的心依舊空虛。 背上的傷口會痊癒,但是疤痕還是會存在。 心裡的傷口也是一樣,傷口會好,但難看的瘡疤卻會一直留在上頭不會磨滅。 他的背和他的心上都滿目瘡痍。 於是他開始抽煙,開始日復一日的,每天和人在外頭飆車、抽煙、喝酒,在外頭廝混到半夜的糜爛生活。 抽煙被學校老師抓到,在網咖逗留到半夜,一群人喝醉酒後大吵大鬧,在深夜的大馬路上騎著機車亂飆,寫反省書記大過這種事對他來說就像喝水呼吸一般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後腰的刺青也是在那時刺上的。 身旁的朋友們都各自刺上了不同的圖案,而在眾人的慫恿之下,他也跟著刺了一個。 在選圖案時,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指引著他一般,他幾乎想都沒想就選了鳳凰。 他的後腰上有一條很長的縫合的疤,是自己的老爸親手留下的。 鳳凰身體的主幹沿著那條傷疤被刺下,依著那條痕跡展開了華麗的翅膀。 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那麼想刺成這樣的圖案,或許他自己也妄圖改變什麼吧。 如同腰上那隻浴火重生的鳳凰一般。 那時的他總覺得那些和他一起混的所謂的「兄弟」們就是一切,就是他的歸屬。 一直到了國三。 那天是除夕夜,家家戶戶在家裡圍爐。 寒流剛過境不久,刺冷的空氣挾帶著雨水吹在街上。 一群人在公園裡打架鬧事而被帶到警局,蓮也是其中一個。 他的臉上掛著瘀血和傷口,嘴角被拳頭揍傷而破開,鮮紅的血沿著傷口溢出而滴下,口中充斥著血液特有的鐵鏽味。 血氣方剛的少年坐在警局裡,有些被訓話,有些被抓去做筆錄,更多人是做完筆錄後坐著等待家人把他們接走。 所有的人都在推卸責任,滋事的起因在一個又一個卸責之中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他才體會到自己平常視為兄弟的那些人都只是到了緊要關頭就只會推卸責任的酒肉朋友而已。 隨著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下越大,留在警局的人越來越少。 晚上九點,只剩兩三個人還留在警局。 蓮一邊靠著牆,一邊半瞇著眼,嘴角上的傷口已經流乾了血,麻木的感受不到痛楚。 天花板上亮白的電燈泡幾乎使人眩目,讓人睜不開眼。 警局的自動門在此時滑開,一個留著一頭褐色長髮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那是蓮的母親。 在和警局的警員們對談完,處理好手續後,她走到了蓮的面前。 蓮低著頭,不敢抬頭看著她。 雖然以前也常常滋事,但是鬧到上警局的還是第一次。 她蹲下身子,抬起頭來看著蓮。 「很冷吧。」她握住了他的雙手。 因為工作的緣故,這雙手早已不再光滑而變得粗糙,但是那手心的溫度卻切切實實的溫暖了蓮冰冷的雙手。 她脫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了蓮的肩上。 那溫暖的手指輕輕的撫上了蓮嘴角上的傷口,在那個時刻,傷口又扎實的痛了起來。 「走吧,媽回去帶你上藥。」 蓮的母親站起了身子,把自己那頭褐色的長髮隨意的紮了起來,一邊正往警局的門口走去。 「妳不生氣嗎?」他一邊跟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邊問著她。 她轉過來,揉著蓮的頭髮,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 「是我先讓你一個人的啊。」 「走吧,回家吃飯吧。」 他們一前一後的走出了警局。 蓮走在她的後面,他望著她的後腦勺。那褐色的長髮在不知不覺之中也開始夾雜著斑駁的白髮。 雨似乎停了。 「她老了。」 在那個夜裡,在重機後座上的蓮,一邊被刺骨的寒風吹的臉頰刺痛,一邊這麼想著。 新的學期開始,他不再翹課,不再抽煙,每天準時到校,交作業,認真的準備升學考,最後終於考上離家很近的這所公立高中。 升了職的母親依舊早出晚歸,只有偶爾幾天才會休息。 國中幾乎頹廢了三年,上了高中之後的他本來想好好當個高中生,好好的度過三年的高中生活。 但是以前所做過的事情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跟著無影無蹤。 即使他多麼的想融入團體生活中,但以前所有做過的事卻又像一雙又一雙的大手一樣讓他被周遭的人推開,刻意的被孤立。 每天去學校對他來說更像是一種變相的凌遲,於是他越來越少去學校,又開始抽起了煙,走在路上一言不合就和人打起來,一天到晚被教官關切。 好不容易從汙泥之中爬起,而又再一次的重重跌了進去。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同樣的事情一直不斷的重複。 他不知道自己上學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一天比一天更加孤獨更加難過,他渴望著誰能夠用他溫暖的手牢牢的牽住他,內心空虛而麻木的他陷進了深不見底的汙泥之中,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生活著的他放棄了掙扎。 那是個冬天的早晨,連綿不斷的陰天之中,難得出了太陽,和煦的陽光從窗子外照了進來。 第三節是體育課,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先去操場集合,教室裡只剩下少部分的人還在整理東西。 他背著書包走進教室裡,還沒走到座位就看到有個人一邊咳嗽一邊在他的桌上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於是他走上前去拍拍那人的肩膀,而那人反射性的用力的甩開了肩。 「啊,你終於來啦。」那人轉過頭來看著他,那是慎吾。 蓮看著本來應該是被考卷堆得一團亂的桌子被整理的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呢,還好你來了。」慎吾半拉下口罩,臉頰紅通通的遍佈著深淺不一的不明紅斑,一邊咳嗽一邊對著蓮說。 「啊,還有這張。」慎吾手上拿著A4的表格。「老師說這張明天要交,要記得哦。」 蓮接過慎吾手中的表格,「喔」的一聲,蓮不小心被紙割傷了手指。 「怎麼了,沒事吧?」慎吾聽見他的痛呼,慌張的握住了蓮的手指。 「不,沒事。」蓮對著他說。「小傷舔舔就好了。」 「不行啦,就算是小傷也還是要包紮才行。」 慎吾一邊咳嗽著,一邊從旁邊自己座位的抽屜裡翻找著東西。 好不容易翻到打算將它抽出來,結果抽屜裡的書卻也連帶著一起掉了出來,不知所措的慎吾只得把書隨隨便便的塞回抽屜裡,拿著剛剛從抽屜裡翻出來的創可貼幫蓮包紮。 他抓著蓮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撕開包裝,手指輕輕的把創可貼黏了上去。 那雙為蓮包紮的手不怎麼溫熱,甚至有些冰涼,但是有種異於溫度的某樣東西,悄悄的流進了,溫暖了他的心。 「好了,我先下去囉。」慎吾拿起水瓶,穿上運動外套往教室外頭走去。 「每天都要來學校啊。」他說著。 蓮從他烏黑清澈的眼珠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從那天之後,現在的他比之前的他更有想去上課的意願,就算僅僅只是幾節課而已。 比起努力的去適應班上的生活,他反而更在意坐在他隔壁座位,那個幫他整理桌子的慎吾。 在升上高中,從來沒有任何的人在乎過他,但是直到今天,終於遇到一個願意在乎自己的人。 他覺得那顆叫囂著寂寞空虛的心正一點點的被填滿。 慎吾是個安靜的人,他總是一個人窩在座位上看著自己的書,或許是和其他人沒有共同話題的緣故,他從來不主動和人搭話,也不會有人主動和他說話。 偶爾他們會因為老師交代了作業而說上一兩句話,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慎吾自己看著書,蓮假裝在睡覺實則偶爾偷瞄他兩眼。 蓮萌生了想要和他更加熟稔的念頭。 但是在要到聯絡方式之前就放寒假了。 新學期剛開學不久,就從導師口中聽到對方住院的消息。 而再一次看見他時,就是在公車門口跌倒的畫面。 蓮從他口中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或許幾個月前那久而不癒的咳嗽就是某項徵兆也說不定。 身體虛弱到難以負荷,課程內容追不上的壓力,從慎吾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無助和緊繃,還有難以言喻的窘迫。 他知道自己不是慎吾,所以無法完全的體會到面臨這些事時的他的心情,他無法妄加揣測對方的心理到底是怎麼想的,但總而言之肯定是非常難受的。 於是蓮帶著他一起去海邊,他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安慰人,他也未曾如此,或許很笨拙,或許很強硬, 但他也只能依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去做。 那一天的他們聊了很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對話還要更多。 他希望那些在對方心中的迷茫無助能夠如同海水一樣,連同著眼淚一起被帶走。 . 蓮順手拭去了慎吾額上的熱汗,他用手指稍微抓了一下慎吾額前濕黏的頭髮。 慎吾自顧自的翻開了書頁,蓮順手握住了對方的小腿。 「你的腿還真細。」 過於寬鬆的運動短褲滑過了大腿根,此刻慎吾那雙白皙的腿大部分都露了出來,一滴汗沿著大腿內側一路滑進腿根和褲子的隙縫之中。 蓮吞了口口水。 「本來我就吃不太胖了,住個院打了利尿劑去了水腫之後就更瘦了,現在還是胖不太回來。」 慎吾放下了書本,一邊嘆了口氣之後一邊說著。 蓮收回那隻手,轉而撫上了慎吾的臉,大拇指輕輕的撫著他那帶著斑點,既發紅而又滾燙的臉頰。 「你是不是跑步了?」蓮問,放開了捧住慎吾的臉的那隻手。 「嗯。」慎吾一邊回答著一邊翻到下一頁。 「你不是不能曬太陽嗎?老師還要你跑步?」 一把莫名的火在蓮心中燃燒了起來,他握緊了拳頭。 狼瘡的患者會因為陽光的照射而產生光過敏,嚴重的話還有可能讓病情加重。 「當你有一處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就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能體諒自己啊。」 慎吾看著蓮說著。他一隻手放開了書本,握上了蓮的緊握著的拳頭。 「雖然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但是想到了心裡還是很難過就是了。」 他尷尬的笑著,繼續翻書。 蓮把手放在慎吾的頭上,下巴也跟著靠在他的頭頂上,那隻大手只是輕輕的揉著他的髮旋,慎吾只是任憑他的擺佈,兩人什麼都沒做。 「你看的是什麼書啊?」蓮把臉頰壓在他的頭頂上,慎吾被蓮身子的重量壓的直不起身來,本來小小的身子又被縮得更小。 「你要看嗎?」慎吾晃了晃手中的書。 「不了。」他搖了搖頭。「等你看完了再告訴我內容吧。」 「嗯。」慎吾笑著回應他。 蓮閉上眼睛,下巴抵在他的頭頂上,一隻手握上慎吾捧著書的手,一手揉著他的頭髮,邊把對方的頭靠進了自己的胸膛,慎吾整個人順勢的跌進了他的懷裡。 鼻間充斥著汗水和洗髮精混合著的味道,兩個人潮濕而燥熱的身子貼在一起。 「沒事,還有我呢。」 >>>>>> 當下課鐘聲響起,每排最後一位的人紛紛站起身來,把每個人手中的試卷和答案卡收走。 等到監考老師清點完他的手中的答卷數量齊全,拿著黃色的牛皮紙試卷袋走出去後,眾人開始毫無節制的喧嘩起來。 段考結束後,緊繃的情緒頓時得到解放,所有人開始放鬆了起來。 慎吾一個人趴在桌上,拉下口罩之後,雙頰埋進自己的臂彎裡。不知道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或是其他緣故,他的頭痛到不行,像是要炸開一樣。加上久久一次的胃藥失靈又或是免疫抑制劑的副作用,食道裡充斥著像是胃食道逆流又像是要嘔吐的感覺,整個人的身子都十分難受。 好不容易硬撐著終於把段考應付完了,精疲力盡的他只能趴在桌上休息,但是教室裡實在太嘈雜,他根本就睡不著覺。 喧嘩吵鬧的聲音變得更大聲,慎吾忍不住扭過頭去看向噪音的源頭,無非就是正在討論著剛剛考的化學好難。 他嘆了口氣,又窩回去休息。 一陣冰涼的觸感刺激著脖子,他嚇得反射性從桌面彈了起來。 「醒啦。」蓮一手拿著鋁箔包奶茶,一手拿著罐裝咖啡。 「白痴啊。」慎吾對於這無聊的惡作劇只得無奈的笑了笑。 「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很差?」蓮一邊放下手中的奶茶和咖啡,一邊將手掌貼上慎吾的額頭。 拿著飲料而冰涼的手掌貼在額頭上,慎吾下意識的蹭了蹭。 「也沒發燒啊,你怎麼了?」 慎吾又趴回桌上。 「只是有點頭痛,大概是昨天晚上沒睡好,不用太擔心啦。」慎吾說。 「沒什麼事就好。」蓮一屁股坐上慎吾的桌子。「我來幫你按按穴道吧。看能不能舒緩一點,靠過來吧。」 「嗯。」慎吾一邊把頭靠在對方的左大腿上,一邊伸手正打算拿起奶茶來喝,卻被蓮一手拿走。 慎吾咦了一聲。 「不行,頭痛不能喝冰的,等你不痛了再給你喝。」 蓮把咖啡和奶茶放到一旁自己的桌上。 那雙大手正溫柔的按摩著慎吾後頸的穴道。 「你剛剛寫化學寫的怎麼樣?」蓮問。 「嗯……」慎吾一邊懶洋洋的享受著對方的按摩,一邊思索著。「還好吧,我覺得元素週期表沒有什麼難度。」 「還好,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覺得簡單而已。」 他的手穿進慎吾的鬢髮之中,在耳朵的上緣不重不輕的按摩著。 「現在感覺怎麼樣。」蓮一邊按一邊問。 溫熱起來的大手按壓著慎吾的頭皮,不大不小的適中力道讓他舒適的閉上了眼睛。 「嗯,好多了。」慎吾說。 「那就好。」 上課鐘聲響起,距離中午吃飯還有一節課的時間,學生們只得乖乖上課。 頭痛稍微舒緩的慎吾,在上課一半的時候卻又開始越發疼痛起來,反胃的感覺更加明顯,整身不舒服的他,到最後只得虛弱的趴在桌上。 「喂喂,你沒事吧。」蓮看著他。 慎吾一邊坐起身子,一邊搖搖頭。「我不行了。好難過。」他說。 蓮蹲下身子,抬頭看著慎吾。 「我先下去拿早退單,你在這裡收拾東西等我。」 慎吾點了點頭。 他看著蓮匆匆忙忙走出教室門口的身影,手上一邊緩慢的把課本收進抽屜中,一邊把筆放進筆袋中,再放進書包裡。 蓮拿著早退單上來,隨手的從講臺抽出一支筆,替慎吾寫完了請假事由,接著他拎起自己的包包,牽著慎吾的手,一路走到隔壁行政大樓的導師辦公室。 他們穿過一排又一排的辦公桌,一起走到了他們班導面前。 「老師,我們要早退。」蓮拿著兩張早退單對著座位上的中年男人說。 「嗯?怎麼了嗎?」那男人問。 「慎吾的頭很痛,身體很不舒服,要回家休息。」 蓮指著慎吾說。 蓮玩挽著慎吾的手腕,那隻粗糙大手的溫度溫暖了手腕。 男人從蓮的手中接過早退單,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字。 「那你呢?幹嘛也要請假?」男人拿著蓮的早退單朝他晃了晃。 「我要送他回去啊,難不成要放他自己回去嗎?」 「反正學校對我這種不良學生的出席率也不是太在意吧。」 他狡猾的笑了笑。 禿頭的男人站起身子,邊嘆了口氣邊把早退單交回他們手裡。 「慎吾你好好照顧身體啊,不要耽誤到課業了。」 那男人想拍拍慎吾的肩膀,卻被慎吾巧妙的躲開了,只得落了個空。 「我會的,老師再見。」 他們將早退單交給警衛後,一齊走出了校門。 逼近夏日,正午的太陽正烈,一同砸在他們身上。 刺眼的陽光慎吾低下了頭,光芒照亮了他的頭髮,黑色而有些稀疏的髮絲透出白色的頭皮。 蓮從背包裡抽出了折疊傘,將它撐開,為慎吾擋住了陽光。 他一手搭上了慎吾的肩。 「走吧。」他對他說。「我陪你走到車站。」 燥熱的空氣讓人難耐,慎吾忍不住的打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個扣子,拉下口罩喘著氣。 悶熱加上頭痛的緣故,讓他整個人更加昏沉。 腦子裡和漿糊一樣的混亂而沉甸甸的難以思考,腳步也越來越加沉重,難以邁開步伐。 到最後他沒能忍住身體的不舒服,直接蹲了下來。 「你沒事吧?」蓮也跟著蹲下了身子,他撩起自己的瀏海,額頭貼著慎吾的額頭。 慎吾搖了搖頭。 「走不動了。」慎吾抱著自己的膝蓋說。 蓮收起了折疊傘,把背後的包包背到胸前,背對著慎吾蹲下了身子。 「上來吧,先到我家休息一會兒。」 慎吾慢慢爬到他的背上,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整個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蓮背著慎吾站起了身子,一步步的往前走。 「抓好我,別掉下去了。」 慎吾的頭靠在對方的頸窩中,鼻間飄來了薄荷洗髮水的味道,蓮的脖子沁著薄薄的汗。 約莫走了幾十分鐘後,蓮把背上的慎吾放了下來。 蓮的家到了。 他拿出鑰匙開鎖之後轉開了門把,和慎吾一起在玄關脫了鞋子之後,就牽著他的手一路走上二樓。 「進來吧,這是我的房間。」蓮轉開了房間門把,示意慎吾走進去,他走在他身後跟著走進去,順手按下了門邊的開關。 「嗡」的一聲,白色的日光燈被點開,照亮了整個房間。 房間的牆上掛著月曆,旁邊還有個壁櫥。另一邊的牆上有掛勾,勾著冬季的羽絨外套和制服大衣。 房間的中間有一張矮圓桌,他的床緊靠著陽台的玻璃拉門。一邊的窗簾被拉了下來,剛好幫整張床遮住了陽光,另一邊的窗戶則被收的好好的,陽光照了進來。 蓮把慎吾拉到床邊坐了下來。 「要吃飯還是先休息?」蓮問。 慎吾搖搖頭,轉過頭去,隨手抓了一個綿羊抱枕就倒在蓮的床鋪裡。 「那你先休息吧。」 蓮一邊笑著,一邊幫慎吾蓋好了棉被。 他關上了電燈,輕輕的走了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頭疼欲裂以及食道裡不停翻攪的感覺使他難受的睡不著覺。 不知道什麼時候,慎吾又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 慎吾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以前的自己。 . 那是個下著雨的下午。 正值國三的他忘記帶傘,於是淋了整身濕回來。 「我回來了。」他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慎吾脫下了鞋子,拎著自己潮濕黏膩的襪子走進屋子裡。 他正打算走到自己房裡,卻被拉住手臂。 「你有問註冊組長獎學金什麼時候會下來嗎?」他媽問。 他遲疑了一下。 「我忘了。」他說。 他媽媽用力的甩開他的手。 「你就只記得吃飯而已,叫你問個東西就忘記,你還會幹嘛?」 他打了個噴嚏。 「趕快去把衣服換下來,離你弟遠一點,感冒不要傳染給他。」他媽對他說。 「嗯。」 他拿著毛巾走進房間,脫下了身上濕透的制服,擦乾身子和頭髮。 在陰暗而不見一絲光芒的房裡,他裹著棉被抱著玩偶坐在床上點開了床頭的燈,他捧著他今天從學校圖書館的書,暖黃的光芒照亮了他手中的書頁。 他喜歡閱讀,什麼書都很喜歡讀,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一旁默默的看著書。 他的學科成績很好,成績都保持在校排前三,也常常領獎學金。 音樂和美術也都維持在一定的分數上,家政除了烹飪以外,其他方面都很擅長,最不擅長的是體育,但都有努力的維持在及格線上。 或許是如此,加上他不太愛說話安靜的個性,而讓他被排擠。 「一個男生家政成績那麼高感覺好噁心。」 「會讀書就了不起啊,自以為是的書呆子。」 他總是不小心的聽見那些背著他說的惡意話語,一開始會覺得難受,但是久而久之心臟也逐漸麻痺,即使聽到了也不覺得心疼。 慎吾覺得自己的父母是一對爛人。 他爸爸欠了銀行卡債,但是在多年之前失業之後,總是嚷嚷著「我就是不想還銀行錢」而不去好好的找工作。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工地粗工的工作,卻也是一天到晚要去不去的。 而他媽媽則是說她為了要照顧他和弟弟所以沒有去工作,一開始她對慎吾說等到他們兩個都上了國中之後就會去找工作,但是等到他們真正升上國中之後,因為弟弟很常在學校惹事生非的緣故,於是她就整天待在家裡而不去找工作。 「你弟一堆麻煩,我根本沒辦法專心工作。」她說。 缺錢花用的她就向其他人借錢,還曾經向老師借過,借錢時總是向人承諾會還錢,但是常常到最後都沒有還錢。 在父母雙方都沒有收入的狀態之下,他們家的低收入戶證明就是這麼來的。 沒有人願意承擔整個家的責任,就任憑這個家如此沉淪下去。 早餐是吃善心人士提供學校的愛心早餐,而午餐是吃學校的營養午餐,晚餐則是吃午餐打包回來的飯菜。 有的時候,連菜都買不起,他們一連好幾天都是吃物資包裡的泡麵和罐頭維生。 有幾次,他向爸爸拿錢買早餐。 「我沒有錢給你買早餐吃,自己喝水喝飽一點。」他爸這麼說。 偶爾能夠吃到好吃的就是在他領了獎學金之後。 那是難得可以吃到正常的飯菜的時候。 省一點用的話,這些錢最起碼可以用一個禮拜左右。 一次是僥倖,領了兩次三次之後開始食髓知味。 他媽似乎開始視獎學金是理所當然而應得的。 在申請獎學金之後就問何時會下來,在提領清冊上簽名之後就問何時會匯到戶頭裡,甚至還特地打電話向出納組長催討。 他夾在媽媽和學校之間很難做人。 在偶爾幾個輾轉難眠的夜裡,他會聽見父母爭吵的聲音。 「你整天要工作不工作只會上網買東西還會怎樣?」 「妳自己身上有錢怎麼不會去付房租?不高興妳可以滾出去!」 「再吵我就拿扳手敲爛妳的嘴巴。」 那麼會吵的父母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很偏愛小他兩歲的弟弟,他想要什麼就會想盡辦法達成他的願望。或許是會吵的小孩有糖吃吧,在每次他弟和他媽大吵一架之後,只要他弟大哭大鬧說他們都不關心他,他媽就會哭著抱著他對他說對不起媽媽沒顧慮到你的感受,而且是屢試不爽。 而相對於弟弟來說,慎吾得到的關愛就顯得比較少了。 上了國中,慎吾領到了越來越多的獎學金,常常回到家的第一句話不是「今天在學校如何?」而是「獎學金什麼時候下來?」 而他弟上了國中之後,由於被父母溺愛的緣故,變成一天到晚只會惹事的屁孩,而他媽媽卻樂於幫他擦屁股,即使是他弟有錯在先也據理力爭鬧得雞飛狗跳。 這樣的他最喜歡的就是閱讀,因為讀書可以讓他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可以暫時的拋棄真正的自己。 考完升學考的他,拿到了滿級分,這樣的成績無疑可以進到市裡第一志願的高中。 那時的他雖然沒有打算上第一志願的高中,但是心裡也希望自己能夠填市區的高中就讀。 但是他媽媽卻要求他填他們那一區的高中,因為這個成績可以拿到獎學金,剛好可以付學費。 如果成績保持在校排前幾名,也可以申請獎學金,用來負擔生計不是什麼問題。 「你要是沒有填上這所高中,你就給我休學不要讀了。」 他爸這麼對他說。 就連他的畢業典禮,他父母也為了處理他弟弟的事而沒有參加。 當上了高中生,讀書的壓力更大,在平時的下課和午休時間,他還要幫各處室跑腿做工讀,賺錢以維持家裡的生活需求。 父母在這之後,沒有相互爭吵,取而代之的是在慎吾和他們各自相處的時候開始抱怨對方的不是。 「你媽只會為了自己想,自私的女人。」 「你爸每天都買一堆沒有用的東西,也不去工作。」 「你媽明明身上有錢都不肯拿出來,自私自利的女人。」 「你爸真的越來越神經病,去死一死算了。」 課業上的,家庭上的,還有生理上的各種壓力排山倒海而來。 一個又一個重擔壓在他肩上,他覺得自己近乎難以負荷。 最當初是久久不癒的咳嗽。 慎吾一開始以為自己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他就去診所拿個感冒藥來吃,但是持續了一個月都沒有好轉。 還有不明原因的發燒,連續整整一個月,每個夜晚都被反覆的冷醒和熱醒,就這樣吃了整整一個月以上的退燒藥。 而又在某個早晨,他的關節痛了起來,腳趾頭、膝蓋,連帶著手指頭的關節一同痛了起來。 頭髮越掉越多,手指變得發白發紫,一天比一天的疲累消瘦。 除夕那天傍晚,他躺在住家附近的醫院的急診室裡,插著軟管的手還在痛著,透明的液體從點滴袋滴進管子裡,沿著細管一路滴進他的血管裡。 「雖然只有七八成符合而已,而且過年期間檢查室也休息,有些報告沒辦法出來,不過依你現在初步檢查的結果,嗯…蛋白尿、心包膜積水、自體抗體陽性、關節痛、發燒掉髮、雷諾氏症,還有臉上的紅斑,估計就是紅斑性狼瘡了。」 慎吾看向那個站在他床邊的急診室醫師,他背著光,帶著口罩,眉頭緊皺看著手中的報告,一邊對著慎吾說。 「嗯。」慎吾虛弱的回答。 「基本上要吃一輩子的藥,畢竟是自體免疫系統的問題,無法根治,只能吃藥控制。控制的好或許能夠停藥,不過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我知道了。」慎吾回答。 他的視線轉而望向天花板的日光燈管,白亮而明晃的光芒照耀著他的眼睛,一時間又幾乎使他眩目。忽然他又變得心頭上有什麼東西似乎在他眼底融化成水,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他媽媽握住了他那發白的手,眼淚撲簌簌的從眼角掉了下來。 「對不起,媽媽忙著顧你弟弟卻忽略了你。」 她一邊哭著,一邊顫抖著的對著他說。 他只是扭過頭去,看著點滴袋的水滴滴滴答答的滴下。 後來他們轉診到隔壁縣市的醫療中心,他們能夠比較快的取得檢查報告,及早的投藥治療。 出院後還沒幾天,由於血液中的白蛋白指數太低,醫生判斷有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於是慎吾又再一次的住院。 為了要抑制腎臟發炎的狀況,他的主治醫生決定要讓他打高劑量的類固醇靜脈脈衝。 透明的液體因為點滴幫浦施加的壓力而灌進了慎吾的靜脈中,插著軟管的傷口微微的刺痛著,整條手臂的靜脈酸脹得難以忍受。 這一些都不算什麼,最麻煩的是類固醇使他的四肢無力,常常是一蹲下去就站不起來,手臂的力氣弱到連病房的門都推不開。 那是住院的第四天,他要打最後一天的脈衝。 他媽媽一大早就接到了電話。 「你弟又在學校惹事了,我要親自去一趟。」 「冰箱裡有麵包,中午就自己拿來吃。」 她說完就匆匆的走了。 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右手打著脈衝,左手靠在腦後。 躺了許久,他打算下床走走,他勉強撐起身子來,腳從床上放了下來,穿上了拖鞋,正準備要向外走, 在他從床上站起身子時,卻突然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在地上。 他抓著病床,另一隻手抓著點滴架,正打算站起身來,但大腿的力量卻不夠,直接用力的摔倒在地,整張臉蛋也和地板來個親密接觸,硬是在臉頰上搞了個破皮擦傷。 眼淚是在這個時候流下的。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他也不懂為什麼他都住院了,而他媽卻只掛心他弟的事,一天到晚念叨著他弟,一惹事就馬上回去? 他更不懂為什麼自己總是一個人? 過去也是,現在也是。 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活著? 眼淚無法遏止的、不停的從眼眶裡掉了出來。 一滴又一滴的透明水珠沿著臉頰滑落,跌在了地上,沾濕了衣服。 淚水一旦潰堤便難以停止,他摀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淚不停的滴了下來,他一邊吸著鼻子快滴落出來的鼻涕。 他覺得自己摔進了深淵之中。 . 「慎吾,慎吾,你醒醒!」一陣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魘之中喚醒。 他睜開了眼睛。 裸著上半身的蓮正側著身子坐在床邊,他脖子上掛著毛巾,頭髮還滴著水,他左手搭在慎吾的肩上輕輕搖晃,另一手撐在床邊,一臉擔憂的望著他。 「你怎麼了,我剛剛沖完澡正準備要拿吹風機,就看見你一邊喃喃著什麼一邊哭了,是夢見什麼了嗎?」 蓮一邊問,一邊用大拇指腹抹去了慎吾眼角的淚。 慎吾把自己的臉埋進懷中的綿羊抱枕中。 「夢見以前的事了。」他說著。 一隻溫柔的大手輕輕的放在他的腦袋上,手指梳理過慎吾的髮絲,撫摸過他的髮旋。 他從那隻綿羊的毛中探出了兩隻眼睛看著蓮。 蓮輕輕的笑了笑,他也跟著爬到床上,面對慎吾側躺下來,右手撐著臉,左手輕輕拍著慎吾的背。 「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別哭了。」他笑著說,在陰暗的房間裡,那雙如同巧克力的褐色眼睛正溫柔的看著他。「我在這裡陪著你睡著。」 慎吾閉上了眼睛。 被褥裡熟悉的氣息,沐浴精和洗髮水的香味,以及那隻大手的溫度,還有那消散在空中,低沉而又好聽的搖籃曲。 他沉進那雙甜美的巧克力池中,一覺無夢。 . 當慎吾再一次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他半睜著眼睛,緩緩從棉被中坐起身來。 陽光從沒有拉上窗簾的那側玻璃門外斜照進來。 他抱著那隻綿羊抱枕從床上下來,但是這次沒有跌倒在地,而是好好的站直在地上。 他坐在那張小圓桌前,此刻蓮推門進來,赤裸著上半身的他手中拿著一個瓷碗和一瓶奶茶。 「醒啦,還會不舒服嗎?」蓮笑著對他說,他用腳跟關上門之後,拿著手上的東西走近小圓桌,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之後,也跟著坐了下來。 慎吾搖了搖頭。 「不會痛了,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蓮。」慎吾說。 蓮大力的揉了揉他的頭髮,慎吾笑著瞇起了眼睛。 「不會痛就來吃點東西吧。」 慎吾一邊把吸管從透明吸管套中抽出,插進鋁箔開口中,吸了一口,一邊看向瓷碗的內容物。 「我做了黃瓜涼拌雞肉絲,我想涼拌的東西或許你應該有胃口吃。」 麻油的香味飄進鼻間,慎吾的肚子忍不住的蠕動起來,他紅著臉頰從碗中夾出黃瓜和雞肉絲放入口中。 麻油的香在口中散開,黃瓜清脆而甘甜,雞肉雖然被醃過但是卻不失其鮮美。 「真的好好吃,你好會做菜。」慎吾忍不住稱讚蓮的手藝。「你怎麼學的?哪像我,怎麼都學不會。」 「沒有啦,只是因為常常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在家,一直吃超商食品也沒有辦法,不知不覺就學會了。」 蓮笑著,一隻手手肘抵在桌上,手掌撐著臉看著慎吾。 慎吾一邊抱著那隻羊,嘴裡咬著涼拌,一邊看著蓮。 他側著身子背著光,他的側臉輪廓在逐漸西沉的夕陽餘暉和昏暗的房間顯得有些模糊,朦朧的光在他褐色的眼底,又化成了溫柔的水波。 他看向對方的身體,低調而結實的身材,好看的腰部線條,那隻黑色的鳳凰仍然在他的後腰上,一聲不響而驕傲的高抬著頭展開翅膀。 「你真的很喜歡那隻綿羊呢。」蓮對慎吾說道。 慎吾放下了奶茶,臉埋進了那坨羊之中蹭了蹭。 「我對軟綿綿的東西沒什麼抵抗力。」他說。 「那就送你吧。」蓮說。「反正也是之前不小心多抓的。」 「咦,真的嗎?」慎吾笑了笑。「謝謝你哇。」 「喜歡就好啦。」 慎吾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莫名而鮮活地跳動著。 什麼東西被默默埋下。 「叩叩。」門被轉開了。 「蓮你怎麼在家裡?又翹課啦?」一個留著一頭褐色短髮的年輕女性走了進來。 「媽妳怎麼那麼早回來?」蓮說。 「伯母好。」慎吾向她打招呼。 她向慎吾揮了揮手一邊走了過來。 「我今天提早下班啊。」她看了看蓮赤裸的上半身。「嘖嘖,原來我的兒子也到了會帶小媳婦回來的年紀啦。」 「媽妳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蓮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撐在大腿上無奈的說著。 「不鬧你了,去去去,把這碗吃完的拿下去,順便幫我拿一碗上來。」 蓮的母親也一同坐了下來,把慎吾吃完的碗塞進蓮的手裡。 蓮嘆了口氣。 「好啦好啦。」蓮拿著碗走了下去。 「話說你叫什麼名字啊?」她問。 「叫我慎吾就好了。」慎吾回答。 「不錯的名字。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那小子帶朋友回來。」她笑了笑,眼神望向窗外的夕陽。 她低下頭,輕笑了一聲。 「國中的時候,他成天叛逆惹事不回家,好不容易踏回正途了一些,結果又開始翹課,就像隻刺蝟一樣。」 她抬起頭來看著慎吾。 「但是最近開始,他的笑容變多了,人也溫和起來,大概是因為認識你的緣故吧。」 「其實我也沒什麼立場責備他,最多就是想辦法把他拉回正軌而已,畢竟我忙於工作,疏忽了對他的教育和陪伴,我很早就生了他,他的童年過的很苦。」 「他還是孩子,他還年輕,應該要有能夠恣意去嘗試各種事情的權利,好的也好,壞的也好,他想要做什麼是他的權利,放他自己去飛,剩下的一切就讓我承擔就好了。」 「再怎麼樣我也曾經年輕,也曾做錯事情過啊。」 她無奈的笑了笑,將手放在慎吾的肩上。 「希望你能夠陪在他身邊,不管作為什麼,我希望你能夠成為支持他的決定的人之一。」 慎吾看著她的眼睛,即使她的外表看起來仍然年輕,但是歲月仍然在她的眼角上留下了魚尾紋,褐色的眼珠帶著一絲滄桑的神色。 「你也還年輕,也只是孩子,也應該去嘗試更多事的。」 慎吾垂下了頭,似有似無的又像是無可奈何般的勾起了嘴角。 「我會的。」他說。 蓮打開了門。拿著玻璃碗走了進來。 「你們在聊什麼?該不會在說我的壞話吧。」 他將碗和筷子擺在他媽媽面前,也跟著坐了下來。 「想太多了吧。」她一手拿起筷子,一手開玩笑似的捶了他的肩膀。 客廳的掛鐘響起,一共敲了十六下。 「那個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該回家了。」慎吾說。 他站起身來,收拾著自己的書包。 「蓮你還愣著幹嘛,送人家回去啊。」 她推了蓮的肩膀。 「不用妳說我也會啦。走吧,慎吾。我送你到車站。」蓮站起身來,抓起一件短袖就往身上套。 「好。」慎吾背起了書包。「伯母再見。」他說。 「再見啦。」她向他們揮手。 褐色短髮的女人漸漸消失在越來越小的門縫之中。 他手中仍然抱著那隻羊,而另一隻手正被前方的蓮所牽住,手掌和手掌之間沁了薄薄的汗而有些濕黏,但那隻有著粗糙掌紋的手炙熱的溫度,卻一路流淌而上,莫名的讓人安心感油然而生。 他看著對方的背影,心裡頭莫名的燥動著。 某樣東西扎了根。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的老長。 >>>>>>> 五月底的天氣開始悶熱了起來。 鐘聲已經響完過了很久,蓮背著書包,推開了圖書館大門走了進去,和圖書館阿姨打了招呼之後,便走上了二樓的書庫區。 嘴角流了血的傷口仍然痛著,身上被打傷的傷口已然結痂,心情很鬱卒的他一步一步的踏上樓梯。 他緩慢的走過一排又一排的書櫃,在最後一排的書櫃前停了下來。 慎吾窩在書櫃和牆壁的間隔之間,陽光從窗戶灑了進來,側打在他的背上。 他光著腳,運動外套披在身上,襯衫的領口開著,身邊散落了好幾本書,吃到一半的鮪魚三明治和喝到一半的早餐店奶茶,還有碘酒、棉花棒和創可貼。 慎吾將碘酒滴在自己左腳的大拇指指縫中,用棉棒吸掉多餘的碘酒,接著將創可貼貼上。 「怎麼了,現在你也學壞不去上課啦?」 蓮拿著手中的手機一邊晃了晃一邊朝著他說。 上面亮著的是他們的聊天記錄。 「今天有體育課啊,還有一堆討厭的課。」慎吾抬起頭來。「而且我今天心情很差。」 「怎麼跟我一樣心情很差?」蓮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蓮隨手放下了書包,走到慎吾的旁邊坐下。 「就這個啊。」慎吾指著自己的腳趾。「甲溝炎,細菌感染流膿,然後我媽就很生氣啊,說什麼我不懂得照顧自己又要回醫院很麻煩之類的。」 「你他媽我也不喜歡這樣啊。」慎吾垂下了頭。「有誰喜歡自己受傷啊。」 「不說我了,你嘴角的傷是怎麼回事?」慎吾輕輕的用手指觸碰蓮的嘴角,蘸下了鮮血。 「這個啊……」原本舒緩多的心情又逐漸陰暗起來。 「我爸昨天回來了。」蓮說。 . 傍晚,蓮在送完慎吾到車站之後,回到了家。 黃色、橘色和紫紅色的彩霞在逐漸昏暗的天空裡穇蹂混合,天色昏黃而混濁。 他提著從超市買來的牛肉和雞蛋走進了巷子裡,手裡拿著手機,一隻耳裡塞著耳機正聽著音樂。 他慢慢走到家門之前,他停了下來,拔下耳機把手機塞進胸前的口袋中,正打算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 他抬起頭來正要走上前開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鬆開了手上提的袋子。 袋子裡的雞蛋破了。 「哦,是蓮啊。」 那個站在他家門前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轉過身來,他看著蓮,詭異的笑著。 「爸。」蓮說。 「你還認得我啊。」男人笑著。「三、四年不見了吧,長得那麼大了啊,比我還高了啊乖兒子。」 「我媽已經和你離婚了吧,你現在還來糾纏我們幹嘛?」蓮把鑰匙塞回自己的口袋裡,往後退了幾步,對著他說。 「爸爸知道自己做錯了,原諒我好嗎,我也想和你們一起住啊。」男人一邊說,踢開了那袋裝著牛肉和破掉的雞蛋的超市塑膠袋,一邊一步又一步的搖搖晃晃向他走了過來。 蓮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爸每天都喝得爛醉,每次賭輸了錢,一回到家就是揍他們出氣,逼得他母親不得不把錢擠出來,一天兼職好幾份工作都還不夠。 還有那天下午。 他的父親也是拿著酒瓶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然後拿起酒瓶往他身上就是一陣猛敲。 蓮忽然覺得自己背上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 「你走好嗎?不要再來干涉我們的生活了。」蓮說。 然後那男人停下了腳步。 「你他媽我都這樣低聲下氣的求你了!你這狗崽子少在那邊給我自以為是啦!」 那男人突然大步大步的跨了過來,往蓮的臉上就是一拳,蓮反應不及,就這樣向後跌倒在地。 蓮的嘴角被揍得剛好撞到了犬齒,就這樣被咬破流下了血。 蓮碰著自己的嘴角,只見手指上都是鮮血。 「啊嘶——」他痛呼了一聲。 他用手臂擦掉了剩餘的血,放下了身上的書包和胸前口袋裡的手機,緩緩的站起身子。 「你這樣的態度還要我們原諒你嗎?不要笑死人了好不好。」蓮從額前散落的瀏海裡看著他爸爸,一邊嘲諷的向他說著。 「媽的王八蛋,跟著你媽住就不記得自己爸爸是誰了是嗎?」男人走上前去扯著蓮的短袖制服襯衫的衣領,大聲的吼著。 最上面幾個紐扣被粗魯的扯掉了。 蓮輕輕的勾起了嘴角。 「對,我是不記得我有這麼王八蛋的爸爸。」 蓮笑了笑,就朝眼前男人的腦門上揍上一拳。 那男人被這麼一揍,便鬆開了抓住對方衣領的手,整個人側倒在地。 那男人捂著腦門,然後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媽的。」他痛罵了一聲。 兩個人就這樣扭打起來。 他們你一拳我一拳,互不相讓,每一拳都發起狠來揍下去。 起初他們倆勢均力敵,打得不分上下,直到蓮又再一次的把自己的爸爸揍倒在地。 「操。」躺在地上的男人暗叫了一聲,正打算要再次站起身來。 蓮往他的脛骨踢了下去,男人又再一次跪倒在地,他抱著自己的小腿哀嚎著。 接著蓮又用力的踢了他的背,把對方踹倒在地,他跨坐在對方身上,拉起對方的衣領朝他臉上又是一頓猛揍。 那男人連手都來不及擋,只能單方面的挨打。 「對不起,蓮,你不要再打了,算我求求你了。」 男人被打得只能求饒,苦苦哀求蓮停手。 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不堪、難過,以及憤怒全部湧了上來。 一股無名火又燃燒了起來,蓮下手更重,揍得更狠。 「你當時拿酒瓶敲我的時候有想過要放過我嗎?」他質問著自己的父親。 「我…」身下的男人試圖辯解,而他不給他任何答辯的機會,拳頭朝他的嘴上揮了下去。 他想起了小時候每一次爸爸施暴的時候。 一個又一個力道沉重而又無情的拳頭就這樣揍在他和母親的身子上,無論他們倆怎麼樣的哭求,他都沒有聽進耳裡,手中的力道不曾放輕,拳頭也從不曾停下。 「誰理你們啊,把錢給我拿出來。」 他的爸爸每次總是在一邊揍他們的時候一邊說著這句話。 從他出生以來所有的不甘、委屈,全部都化為拳頭,一個又一個落在身下的人的身上。 「誰理你啊,去死吧混蛋。」他說。 憤怒在他的腹裡燃燒著,怒火驅使他不停的揮舞著拳頭,然而這樣的近乎洩憤似的行為仍然無法的平息他的怨氣。 眼睛也好,牙齒也好,他不想放過身下這個男人的任何一吋完好的皮膚,他想讓他完完整整的被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的痛苦和不甘所狠狠的折磨著。 當初對他們這麼殘酷,憑什麼現在還來要求他原諒、要求他放手,要求他停手? 那他當初又何曾放過他們母子? 這麼越想,他手中的力道越來越重,下手越來越狠。 那是近乎盲目的單方面毆打。 是一直到隔壁的鄰居把扭打在一起的他們拉開,他才清醒過來。 他的拳頭上沾滿了血,而身下的那個人滿臉都是鮮血和淤青,牙齒掉了好幾顆。 「媽的狗崽子你死定了,給我記住!」 那男人摀住自己的眼睛,用另一隻還能勉強睜著的眼睛狠狠的瞪著蓮,狼狽的爬起身子之後落荒而逃。 蓮還想要追上去繼續揍,然而最終仍然打消了念頭。 他抹去了自己臉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受傷流下的血還是對方噴到自己身上的血。 . 「我好害怕。」蓮說。 「你怕你爸嗎?」慎吾問。 「不是。」蓮垂下了頭。 「我害怕的是,自己也會變成和他一模一樣的人。昨天那樣我根本停不下來,一種不知名的感覺支配著我不停的揍他,要不是有鄰居在旁邊,我覺得我真的自己有可能活活把人揍死。」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仍然微微的顫抖著。 「聽說小時候被家暴過的小孩,長大之後也會複製父母曾經對待自己的方式來對待其他人。暴力的因子會一直傳承下去。」 他彎起了腿,抱著膝蓋,把半張臉埋進了臂彎裡。 他看向慎吾。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想傷害你。」蓮說。 慎吾看著他,不發一語。 「你躺下來。」慎吾一邊說,一邊直接把蓮拉進自己盤著的雙腿之間。 「你幹嘛?」覺得莫名其妙的蓮看著在自己視線正上方的慎吾。 慎吾不說話,拿起棉棒正要往蓮的嘴角吸走血液。 正張開嘴巴說話的蓮,一沒注意就被棉棒戳到了傷口,痛得嘶了一聲。 慎吾皺了皺眉頭。 「噓,別說話。我要幫你上藥。」 他用棉棒把蓮的嘴角傷口上那些血液和破掉的死皮小心翼翼的清理掉,接著滴上碘酒,然後用新拿的棉棒頭在蓮的嘴角上滾過,把多餘的優碘吸走,接著從一旁拿起了創可貼,貼上了嘴角。 「你和你爸不一樣。你很溫柔不是嗎?」慎吾說。 他將手放在蓮的頭上。 「你沒有錯,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慎吾揉了揉蓮的頭髮。 他看著由上而下看著自己的慎吾,他笑著從他盤著的雙腿之間坐起身來。 慎吾遞給他了一本書。 「我難過的時候會看書,沉浸在書裡可以讓我暫時忘記自己。」慎吾說。「你也來看一本,或許會好一點吧。」 「好啊。」蓮從慎吾的手中接過了書,靠在他的肩膀上。 蓮沒有看那本書,而是看著慎吾。 他望著他的側臉,那長長翹翹的睫毛輕輕的扇著,光芒從窗邊灑了進來,細小的光盛在睫毛上,隨著那只小船搖搖擺擺。 慎吾的嘴唇上泛著水光,柔軟的黑色髮絲纏繞在耳際,那雙黑色的眼睛微微闔著,沉迷在手中的書本裡。 那雙纖細的手腕正捧著書,白皙的手指翻閱著書頁,另一隻手把垂在臉頰一旁的細碎髮絲一齊撥到耳後。 他那本來充滿著陰霾的心情現在好轉了許多,因為慎吾。 一絲暖流流進了心裡。 人向人將自己的傷心痛苦傾訴出來的時候,他們所尋求的,往往都只是一個認同和陪伴而已。 他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的慎吾,那個幫他割傷的手包紮的慎吾。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認真的看著他的傷口。 他的那遍佈著斑點的臉頰紅著,一邊咳嗽,一邊幫他包紮著手指。 「每天都要來學校啊。」 蓮還記得他那有些痰、有些沙啞,而又好聽的嗓音。 也還記得從慎吾烏黑清澈的眼珠中看見的,那一池自己的倒影。 一池溫暖倒進了他的心房。 在燥熱的體育課,在體育館的陰影之中,慎吾夾雜著淡色紅斑的雙頰在運動過後而變得潮紅。他拉下後口罩,張開那暈染著水光的嘴唇微微的喘著粗氣,潮濕的瀏海掛著水珠,翹長的睫毛上盛著細細小小的水渣。 一滴汗珠從慎吾的額角滴下,恰好滴進了蓮的手心。 他還記得那滴汗十分的炙熱。 還有那滴沿著慎吾那拜過於寬鬆而滑下的運動短褲所賜而露出的大腿內側,一路滑進腿根和褲子的隙縫之中的那滴透明而色情的汗水。 他忘不了那隻小腿纖細的手感和那滴汗水。 身體深處某樣東西正叫囂著抬頭。 海風吹在海面上,捲起一波又一波白色的沫花,一層又一層在白沙上蓋上又褪去,遠方的海和天融在一起。 慎吾拉下了一邊口罩的繩子,另一邊掛在耳朵上,那片口罩就這樣飄在海風中。 垂在額前的黑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的在他的臉上狂舞,睫毛沾染著細小的水珠被水氣暈濕。 黑灰色的眼睛沾著水光,點滴光芒在他的眼裡流轉折射,像是黑色易碎的礦石,隨便一碰就會碎成一片又一片的淚珠。 紅色偏白的唇角微微翹著,沾染著啤酒潮濕的水光。 他蒼白的臉頰不知道是被酒薰紅,又或是哭得太久悶紅了臉,又或是狼瘡的紅斑而被染得駝紅。 還有那猶如淚痕一般的,殘留在慎吾嘴角的啤酒痕跡。 慎吾笑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從原本不在乎一個人,到逐漸被吸引,然後又想著要怎麼樣才能夠讓他開心。 那頭柔軟的髮絲正散在他的床鋪中。 慎吾從那隻綿羊的毛中探出了兩隻被淚水沾染而濕透的眼睛看著蓮。 他跟著爬上床去,也忘記自己的頭髮還沒乾,就這樣拍著慎吾的背直到慎吾睡著。 看著他,他總是忍不住的想摸摸他的頭。 或許他只是捨不得看見他哭而已。 他渴望著為他做些什麼。 慎吾一手拉著車門上的手把,右腳跨上了公車。當他正打算把左腳也跨上去時,在此刻大腿卻突然使不上力來,整個人跌坐在公車的車門口。 還有那雙侷促不安、指甲邊緣被摳的凹凸不平的,冰冷而發白的手指。 或許在那個時候慎吾的那一跌就重重的跌進他的心底了。 他看著自己所靠著的慎吾,他坐起身子。 蓮放下了書本,一邊看著慎吾,一隻手撐在慎吾的身側,一手撐在慎吾的雙腿之間。 鼻間飄來對方身上的味道和洗髮精,和書庫裡的書香混合著的好聞味道。 慎吾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朝著那唇吻了下去。 那隻撐在慎吾雙腿中間的手轉而伸上去捧住了慎吾的下巴。 本來只是嘴唇和嘴唇相碰,然後不知道是誰的雙唇撬開了小小的一條縫,也不知道是誰的舌頭就沿著那雙唇之間的縫而舔吻進去。 早餐店奶茶的甜香味還有自己嘴角的血腥味在他們的嘴裡蔓延,兩條如同泥鰍般的小舌互相糾纏著對方。他舔拭過他口腔裡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把口腔每一絲不知道是屬於奶茶的還是屬於慎吾的甜美氣味全部納為己有。 他睜開了眼睛,稍微退開了嘴唇,此刻慎吾也睜開了眼睛,兩頰紅透,眼神裡蘊藏著水光,他的舌頭就糾纏著舔上蓮的嘴唇。 蓮下一秒就閉上眼,雙手捧著慎吾的臉,而慎吾也沒有躲開,又是重重的吻了上去。 一種奇妙的感覺慢慢的從心底浮了上來。 他想起最開始看見慎吾的時候。 在那炎熱而令人滿身大汗的夏日之中,窗外吹來了一陣風,白色的窗簾隨著風飄了起來,專注看著書的慎吾他黑色的頭髮在風中飄舞。 感受到了蓮的視線的他,轉過頭來看著蓮。 現在想想,或許讓他深深墜入的就是那對眼睛。 就像從天而降的隕石一樣,沒有緣由,毫無徵兆而無法預測。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他牢牢的抱進懷中,獨佔他,不再讓他飛走,把全世界的好都給他,讓他不要再次受傷,不再哭泣。 看著那樣的慎吾,蓮想為他做很多很多事。 他或許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了。 喜歡上一個人往往是莫名奇妙而又沒有任何理由的。 他喜歡他。 「我說,上次在海邊吻我是因為醉了。」慎吾看著他。「那這次是因為什麼?」 蓮看著那紅潤而沾著點滴水光的嘴唇,遲疑了一下。 「我覺得我可能喜歡上你了。」蓮說。「那你呢?」 慎吾笑了笑。 「我是那種會對喜歡的人縱容的類型。」 他給了蓮一個模糊的答案。 慎吾低下了頭。 「你願意和我一同墜入地獄嗎?」慎吾突然地問。 他看向窗外。 「我很自私,很難搞,而且很會埋怨,你還要喜歡這樣的我嗎。」 蓮又再一次倒進他盤著的雙腿之間。 他看著慎吾那烏黑清澈的雙眼。 「自私也好難搞也好,那些全部都是由我自己主觀認定的。」蓮說。 「我甘之如飴。」 >>>>>>> 梅雨季節來臨,下起了綿綿細雨。 夏日的空氣潮濕而悶熱,窗外的雨不停的下著,有些打在窗上,有些落進窗框裡變成一條涓涓細流。 天邊滾著灰暗而濃密的雲,外頭的樹上掛著水珠,然後又被雨水打掉,張著黑色翅膀的蟲子在外頭飛舞,有些耗盡了精力而黏在走廊的邊緣,雨聲紛亂而嘈雜。 「哈啾!」慎吾打了個噴嚏。 似乎是感冒的樣子,慎吾從早上到現在就一直打噴嚏打個沒完。 他從抽屜抽出了衛生紙,拉開口罩擤掉了鼻涕,又將原本襯衫領口原本敞開的鈕扣又扣了回去。 慎吾拿起講義,數學老師在臺上講解著慎吾剛剛早已經解完的題目,或許是上午最後一節課的關係,臺下大部分的人都睡成一片,只有少部分的人還在聽課。 他等不及老師講解,自己先翻到了下一頁,看著書上的題目正打算做題,但他拿著筆在那上面轉啊轉,畫了一個又一個的圈,或許今天他的腦袋比較不靈光,他還是搞不懂自己該怎麼解題比較好。 他一隻手撐著臉頰,右手拿著筆先將題目提供的數字先寫在解題處的空白,而眼皮卻不聽使喚的越來越重。 「噹——噹——」下課鐘聲響起。 慎吾揉著眼睛從桌上爬起來,他一不小心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之前發病但還沒服藥時,由於晚上不停的發燒導致他睡眠不足,加上疾病本身的緣故,他常常精神不濟,就在課堂上睡著。但自從出院之後,他就不曾這樣在課堂睡著了。 慎吾拿起筆蓋蓋上了筆,將它收到筆袋內,闔上了書收進了抽屜裡。 似乎是感覺到有些冷,他把運動外套穿了上去,把拉鍊拉到最上面。 他拿出了他的便當盒,打開碗蓋之後,拿著碗走到教室後面的餐桶前打菜。 似乎是剛剛沒有睡飽的關係,他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腳下的步伐也有點不穩。 明明午餐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垂涎欲滴,但他實在是沒有任何胃口,但是也沒有飽足的感覺,他只好從湯桶裡裝走一碗仙草蜜拿回座位上喝。 蓮在這個時候走進了教室。 他肩上背著軍綠色的背包,一手勾著塑膠雨衣,一手拿著全罩式的安全帽,就這樣走了進來。 蓮早上幫打工處臨時請假的同事代上午的班,一直到現在才來上課。 他走了進來,走到慎吾旁邊的座位,也就是他自己的座位上,他把雨衣揉成一坨隨意扔在一旁的地上,將安全帽扣在桌上,再將肩上的軍綠色背包放在椅子。 「哎,雨下的真大。」蓮說。 「工作還好嗎?」慎吾問。 「還好,平日早上沒什麼人,下午開始應該會比較忙。」 蓮一邊說,一邊從包包裡拿出了一袋白色塑膠袋包著的東西,是從外面的便當店買的,他今天的午餐。 蓮看著穿著外套把自己包得緊緊,手上只有一碗仙草蜜的慎吾,他皺起了眉頭。 「你為什麼要穿外套?」蓮問。 慎吾抬起頭來看著他。 「下了雨了,我覺得有點冷。」他說。 雖然下了雨,但因為是夏日的緣故,暑氣並未完全散去,還是有點悶熱。 就算覺得冷也不會到把外套拉鍊拉到最上面那麼誇張。 蓮下意識覺得不正常。 他這時才注意到他的臉。 慎吾整張臉蛋都燒紅了。 平常的慎吾雖然因為臉上要戴著口罩,還有天氣悶熱的緣故,所以有時臉頰都會紅通通的。 但是今天卻紅的厲害。 「不對,慎吾你的臉好紅。」蓮說。 慎吾皺起了眉頭。 「沒有吧,本來就紅的吧?」他摸著自己的臉頰。 「沒有,你平常的臉沒有紅成這樣,今天太不尋常了。」 蓮彎下腰,他撩起自己的頭髮,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慎吾的額頭上。 那顆腦袋現在燙的嚇人。 像是要為了再次確認,他又用手再次摸上慎吾的額頭,還是一樣很燒。 「慎吾你發燒了。」蓮看著他。 他拍拍慎吾的肩膀,抓起對方的手臂,攙扶慎吾從座位上起身。 「我帶你去保健室。」 蓮牽著慎吾發燙的手,兩人一起慢慢的走出教室。 對於狼瘡的患者來說,或許最麻煩的就是發燒了。 發燒所代表的症狀,有可能只是尋常的感冒細菌感染而導致的,由於平時所使用的免疫抑制劑的緣故,在正常人身上是小小的感冒症狀,在狼瘡患者身上都會變得相對的比較嚴重。 但另外一種情況則是狼瘡又再一次的復發,體內免疫系統又開始紊亂起來,這樣相對於細菌感染來說則是更加麻煩。 慎吾走在對方的後面,他的整張臉熱騰騰的正蒸著氣,全身不由自主的畏寒而發抖,發燒讓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 他抓緊自己身上的運動外套。 「哈啊……哈啊……」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邊往前走。 他的視線開始逐漸的模糊,腳步也越來越不穩,忽然的有種一踩地面就會破洞跌下去的感覺。 「咚——」突然視線一黑,慎吾鬆開了握住蓮的手,就這樣向前倒下。 蓮聽到身後的聲音而往後看,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慎吾。 他皺著眉頭閉上眼睛,雙頰燒得通紅,黑色的瀏海散落在額前,嘴巴一張一合難受的呼吸著。 蓮蹲下身子,拿開慎吾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一隻手撐在慎吾的背後,一隻手則放在他的膝蓋窩下,將他橫抱了起來。 . 「嗯……」 慎吾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正在轉動的吊扇。 他從床上坐起身子,額頭上的濕毛巾掉了下來。 他握著手中的毛巾,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 外頭仍然淅淅瀝瀝的下著雨,時鐘的短針指在數字二的正上方。 「你醒啦。」蓮說。 蓮拉了一張折椅坐在慎吾的床旁邊,床一旁的桌上擺著一盆水,和一個吃到一半的雞腿便當。 原本坐在電腦前打資料的護理師阿姨聽見蓮的聲音,便從座位站起身子,拿著耳溫槍走了過來,把測溫度的槍口塞進慎吾的耳朵裡。 護理師阿姨看著耳溫槍的溫度,皺了皺眉頭。 「三十八度…雖然比剛剛低溫一點但還是很燒。」 「現在先早退回家掛診吧,打電話叫你家長來接你。」 「嗯好。」過了一會兒,慎吾才反應過來回答。 他慢慢的從外套口袋裡翻出了手機,翻開電話簿撥號,順便按下了擴音鍵。 「嘟——嘟」了好幾聲之後,才終於有人接聽。 「喂?慎吾。」電話那頭傳來了聲響。 「媽,是我。」慎吾一邊回答,一邊拉開被子,他將手機放在床鋪上,把腳放了下去,塞進他那雙白色的運動鞋裡。 「你幹嘛突然打電話?」電話那頭的女人問。 「我發燒了。」慎吾說,一邊彎下身子綁起鞋帶。 電話那頭傳來東西摔在地上破掉的聲音。 慎吾停下他手裡綁鞋帶的動作。 他閉上了眼睛。 「發燒?為什麼又發燒?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很麻煩?一發燒就要回去醫院你知道嗎?」 電話那頭的女人對著話筒大聲的咆嘯著,而這頭因為慎吾開了免提的原因,在場的人都聽的一清二楚。 「你就只知道吃飯而已,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我都那麼用心照顧你了,你為什麼還是又發燒了?麻煩死了。我還要顧你弟你知道嗎?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 在女人咆嘯完之後,安靜了下來。 慎吾睜開眼,繼續綁起他的鞋帶。 護理師阿姨和蓮都因為電話中的這段咆嘯而不敢出聲。 過了一陣子,她終於又開口。 「你現在哪裡?學校嗎?我去接你。」她問,似乎是盛怒過後的緣故,她的口氣還有點生氣和發抖。 已經綁好鞋帶的慎吾搖搖晃晃的撐起身子。 他邊嘆了口氣,一邊拿起了放在床褥上的手機。 「不用了。」慎吾說。「我自己會搭車回去。」 在電話那頭還沒回話的時候,慎吾就把電話掛掉了。 他長按電源鍵,把手機關了機。 「阿姨,不好意思,謝謝妳。」慎吾下了床,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小心。」蓮在一旁攙扶著他。 慎吾穿起了外套,從一旁擺滿消毒和包紮用品的桌上拿走一片新的口罩。 「阿姨,我們先回去了。」蓮一邊扶著慎吾的肩走了出去,一邊朝著護理師阿姨說。 「顧好他啊。」護理師阿姨一邊看著他們,一邊說著。 . 他們一同走到了樓梯口,而慎吾巧妙的掙脫了蓮扶著他的手。 「我自己走就好了。」慎吾說。 蓮想要伸手碰碰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他停頓了一下。 「那我先去買水,你多喝一點,看能不能排排汗。」蓮指著大樓另一端的販賣機說。「你先收拾一下東西,痾,我有騎車來,你等等告訴我地址,我載你回家。」 慎吾看著他,又低下了頭。 他沉默了一下。 「嗯,那我自己先上去。」 慎吾說完,就扶著樓梯一步步慢慢的走上去。 蓮看著他搖搖晃晃走上去的身影,嘆了口氣,沿著走廊走到大樓另一側的販賣機前。 剛剛那些話,他在一旁聽了也很難受,即使他不是身為當事人。 如果任何一個人聽到,大概都會很難受吧。 明明自己發燒就很難過了,但卻還要被責怪。 蓮將兩個十元錢幣投進販賣機裡,看著礦泉水下的標號,在一旁的按鍵處跟著按下了數字。 「咚哐——」販賣機粗魯的摔下了瓶子。 蓮掀開販賣機底下的蓋子,手伸了進去,把礦泉水拿了出來。 他拎著寶特瓶,慢慢踱步走上樓去。 慎吾從打完那通電話之後,到他們走到樓梯口之前,一句話都沒說。 或許是戴著口罩,蓮沒有辦法仔細的觀察他表情的緣故,慎吾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的,面無表情的一直向前走。 蓮忽然覺得慎吾又變回了幾個月前坐在位子上侷促不安的摳著指甲的他。 而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是暴風前的安寧,又像是火山,像是深邃海洋下的暗潮洶湧,讓人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蓮拿著水,腳步越走越快,最後三步併作兩步大步的跨了上去。 當蓮打開教室的門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手裡的水瓶摔在地上。 拉起窗戶而昏暗的教室裡,因為社團活動的緣故,現在沒有任何人在裡頭。 教室裡只剩慎吾一人。 他身上的外套被他隨意丟在地上,最靠近講臺的第一排的座位全部被慎吾推翻,抽屜裡的書和考卷全部都倒了出來。 慎吾失控了。 外頭的雨下得很大,天上的雲全都滾成了一團,牢牢密密的遮住了光。 細細密密的雨下著,像是一根又一根的銀針從天而降,形成了水幕,在這場雨中已然看不清對面大樓的樣子。 雨聲簌簌沙沙的打在窗外,打在地面上,打在走廊邊。 慎吾背對著他,走上了講臺,又用力的把講桌推倒在地。 「轟隆!!————」 這個時候不知為何而突然打下了好大的雷。 「咚——」的一聲,講臺重重的倒了下去,桌上的粉筆全都掉在地上,紙張漫天飛舞。 慎吾看向了他。 藍白色的雷光從背後照了進來。 他在那閃爍而明亮的閃電之中看見慎吾淚流滿面的身影。 慎吾背對著他跪了下來。 蓮顧不得那瓶落在地上滾遠的水,他衝上前去側著抱住了慎吾。 那炙熱而正在發燒的身子此刻仍正在瑟瑟發著抖,慎吾咬著嘴唇,而眼淚卻不停的掉了出來。 蓮更用力的抱住了懷中的人,將整個人埋進他的胸膛裡,他渴望著自己身體的熱度能夠傳達到慎吾的身上,讓對方再也不要顫抖。 「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慎吾一邊哭著,聲音顫抖地說著。 「一開始都會說我關心你、我心疼你。」 他用肩上的袖子,抹去了臉上的眼淚。 「但是時間久了都會認為你只是麻煩而已。」 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掉了出來,雨仍然沙沙不停的下著,這場雨冗長的彷彿永遠都下不盡。 「他們不是真的愛我,不是真的不捨我受苦。而只是因為他們不想惹麻煩上身而已。」 他的淚水沾濕了蓮的襯衫,慎吾抓著蓮胸前的衣料,把臉埋進了蓮的胸口啜泣著。 蓮將慎吾更緊緊的抱在懷中,他揉亂他黑色的頭髮,拍著他哭泣而抖動著的背,把他埋進自己的胸膛。 「我只有你了。」慎吾說。 慎吾從蓮的腋下伸出了手,用力的抱住了蓮的背。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請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慎吾說。 蓮摟住了他,大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 「只要你不離開我。」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蓮鬆開了抱住慎吾的雙手,他捧住慎吾的臉,大拇指抹掉了他眼角的眼淚。 慎吾那乾澀破皮的嘴唇,被他自己用牙齒咬過之後,受傷而流了血,那雙唇看了讓人更加的心疼。 從敞開的門外照進來的光,流進那泛著淚光的眼珠裡,熒白的魚在他的眼底游著,那些搖搖晃晃的光灑在眼底,摻揉著他的淚水,他又忽然在他眼底看見那千千萬萬光年之外泛著的遙遠星芒。 看著那泛著血的雙唇,蓮吻了上去。 已經哭得沒有什麼力氣的慎吾只能任憑他擺佈,那滑溜的舌頭就從慎吾毫無防備的嘴唇開口中鑽了進去。 口腔裡充斥著仙草蜜的香甜,偶爾嘗到幾絲嘴唇破皮的血腥味,他們那如同小蛇般的舌頭互相糾纏著對方,似乎是想把對方佔為己有似的,舌頭肆虐著每個角落,想把對方的每一個部分都變成自己所有。 他享受著那炙熱口腔裡的每一絲氣息。 蓮鬆開了吻著對方的唇,他用手指擦了擦嘴角。 而這時慎吾卻抓住他的衣領爬了上來。 他貼了上來,舌頭強硬的從他的嘴角舔上,強行的沿著唇瓣之間撬開牙關伸了進去。 兩個人的嘴唇就這樣分分合合,一下親近一下分開,像是親吻又像是啃咬一般的糾纏不清。舌尖和舌尖纏繞著,舔過口腔裡最柔軟的每一寸角落,發出淫靡而害臊的黏膩水聲。 蓮一手抓著慎吾的背,一手捧著他的頭,將那炙熱的身子撈進自己的懷抱裡。 慎吾緊緊的摟住了蓮的脖子,幾乎脫力的靠在他身上,整個人幾乎處於沉淪在親吻中的狀態。 親吻越來越黏膩,口水沿著嘴角滑落,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空氣越來越燥熱,即使下了雨,那煩悶而令人窒息的暑氣仍沒有因此而消散的無影無蹤。 身體深處的某樣東西在這個時候被喚醒,某樣東西正在不停叫囂著,蓄勢待發的妄圖抬起頭來。 喜歡一個人總是莫名其妙而又毫無理由的。 而情慾也是。 他們都知道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但沒有人想要阻止。 . 在那昏暗幾乎沒有光芒的教室之中,窗簾被拉得牢實,門窗緊鎖,只有一絲光芒從窗簾和窗簾之間的隙縫裡透了進來。 地上是散落著的考卷書本,還有傾倒著的課桌椅。 在教室的角落裡,有正在互相渴求著彼此的兩個人。 慎吾的襯衫扣子敞開,衣服脫到了一半,掛著汗珠的,炙熱而白皙的胸口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褲子早就已經不知道被蓮甩到哪裡去了,他的背靠在牆上,頭頂上頂著黑板的板溝,他敞開了雙腿,白色的底褲掛在他右腳的腳踝上。 蓮的兩根手指在他那灼熱而又窄小的肉洞裡翻攪擴張著,肉洞似乎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一邊不停的縮緊,一邊分泌著黏稠的腸液。 「嗯……唔……」慎吾克制不住從嘴角流淌而出的呻吟。 慎吾那在先前早已射過一次的性器,現在又濕漉漉的高高翹在他的雙腿之間。 蓮又放進了第三根手指。 那褐色的頭髮現在狼狽的垂在眼前,從那瀏海裡透出來的是那道充滿慾望的眼神,像隻飢腸轆轆的狼垂涎著眼前的人的肉體。 他赤裸著上半身,一滴水珠掛在他的胸口,汗珠從鬢角和髮根流下,滑過腹肌,流下一道道讓人難耐的透明水痕。 那銀色的耳釘在黑暗之中,依舊低調而隱晦的獨自在蓮的左耳上閃耀著金屬的光芒。 那三根手指越來越放肆的抽送著,一路的往裡面探索,蹂躪著那花徑深處的每個角落。 「啊…慢…那裡……嗯啊…啊…」似乎是戳到敏感點,慎吾縮緊了後穴。 像是惡作劇一般,蓮更加肆意的玩弄著敏感處。 指尖和肉洞交纏,發出色情的啾啾水聲。 慎吾用手捂著嘴,牙齒咬在虎口上,像是自己一不小心漏出一點聲音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蓮那沙啞而低沉的嗓音輕笑了一聲。 他親上慎吾那早已哭得紅腫的眼角,此刻又被刺激的滴下了生理性的淚水,蓮伸出舌頭,舔掉了那些鹹鹹苦苦的眼淚。 雷聲在厚實的雲層悶悶作響,而雨水沙沙。 擴張的差不多後,他將手指退了出來。 他從褲子後面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鋁箔包裝。 那是保險套。 他一手拿著那小小的鋁箔包裝,用嘴咬著開口,一扭頭就把包裝撕開,另一隻手則是在解開皮帶之後,拉開自己緊繃不已的制服長褲的褲襠拉鍊。 他的下身早已脹成炙熱的黑色山丘,性器頂端分泌出的前列腺液已經把黑色的內褲染濕,反射著謎樣的水光。 蓮正打算脫下內褲,卻又突然停下的手中的動作。 「我還是先送你回家比較好吧。」蓮說。 一滴熱汗從蓮的瀏海低下,落在慎吾的大腿上,汗珠一路滑下,滑進了慎吾的胯下。 蓮喉結動了動,吞了吞口水,身下又脹大了一圈。 「你確定你要這樣載我回去嗎?」慎吾看著他問。 黑色的眼珠和褐色的眼珠互相對看著彼此,而此刻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珠裡卻藏著色情而渾濁的慾望。 慎吾用食指勾住蓮內褲的開口,將它往下拉。 那粗大而炙熱的性器就這樣彈了出來,深粉色的龜頭被前列腺液弄得黏膩而濕漉漉的。 慎吾用手指輕輕的擦過了對方陰莖的鈴口,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你忍得住,你下面那傢伙可能受不了。」 此刻慎吾那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情慾而沙啞的嗓音就像是誘惑一樣。 慎吾從蓮的手中拿過套子,抵在對方龜頭上,然後一路推了上去,套住了整根肉棒。 慎吾正在邀請他。 蓮深吸了一口氣,吞了口口水。 蓮將自己炙熱的性器抵在對方微微開合的肉穴開口,他蹭了蹭,穴口像是歡迎他一樣,輕輕的含住他的龜頭。 灼熱的軟肉吸住他的前端,在那一瞬間,他的所有感官幾乎都集中在下身上,他重重的吐出一口熱氣。 「那我不客氣了。」他說。 下一秒,蓮把自己的性器用力的擠進慎吾那濕熱而緊緻的甬道中,慎吾被這突如其來的異物感刺激的忍不住嘴角的呻吟。 蓮最敏感的地方被溫暖的穴肉包裹著,而這裡頭因為發燒的緣故此刻更加的灼人。慎吾忍不住的絞緊了肉穴,蓮被夾得幾乎要射了出來。 「放鬆一點。」他摸了摸慎吾的頭髮。 凌亂而悶熱的吐息打在彼此身上,蓮吻上了慎吾的唇,舌頭勾了一下對方的舌,又鬆了開來。 蓮將慎吾的雙腿分得更開,將自己肉棒往更深更熱的地方推進,那毫無抵抗力的腸道就這樣把對方吞吃的更深。 慎吾被這突然的深入嚇的忍不住短叫了一聲。 那從未向任何人敞開的深處現在卻毫無保留的暴露在蓮的面前,身體裡那塊最嫩的軟肉現在正被炙熱而粗大的東西強行佔領。 蓮的嘴唇靠在慎吾的耳邊,那紛亂而渴望的喘息聲鼓動著慎吾的耳膜,他用舌頭舔了舔對方的耳朵,含住了慎吾的耳垂。 「嗯…啊……啊哈…嗚……」身下和耳垂的刺激讓慎吾忍不住的叫出聲來,即使他多麼的想忍住。 「我動了。」 深埋在體內的兇器開始緩緩的動了起來,一開始動作緩慢而小心,接著腰上的動作逐漸加快,狠狠的操弄幾下之後,又是小心翼翼的頂弄著慎吾的軟肉,一不小心怕弄痛了對方,動作克制而溫柔。 「嗯……啊…」又軟又啞的呻吟聲忍不住的從慎吾喉嚨中流淌出來,慎吾勾住了對方的脖子,又是親又是舔的湊了上去。 蓮那沙啞而低沉的喘息聲落在慎吾的耳畔,濕熱的氣息噴在他纖細白皙的脖子上。 蓮身下的動作開始加快了起來,他又狠又快的用力操弄著,腸道裡的黏液從穴口流溢而出。 蓮啪啪的操弄著肉穴,似乎是毫無章法的胡亂撞擊,他們交合的地方此刻已經被氾濫的黏液沾染的泥濘不堪。 在這樣的亂槍打鳥之下,他撞上了他的敏感點。 蓮開始反覆的摩擦撞擊著慎吾的前列腺點,慎吾沒忍住而拱起了身子,然後又把蓮的性器咬的更緊。 窗外又打下了雷,慎吾忽然覺得那股雷是偷偷的穿過牆壁而打在他的前列腺上一般,如同觸電一般的快感由身體的深處衝上了腦門。 「啊……等…哈啊……等等……」慎吾吃力的咬出一個又一個字來,蓮凶狠的撞擊讓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 「我等不了。」蓮說。 身下的人叫的又甜又軟,近乎沉淪其中的樣子讓蓮無法控制住自己。 他握住對方的腰,用力的挺進,不讓對方逃離。 他想要更多,全身上下的細胞正叫囂著要把慎吾全部都佔為己有,讓他在自己的撞擊之下,忘掉一切,讓他為了他瘋狂,讓他眼底永遠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深埋在慎吾體內的肉棒又脹大了一圈。 肉刃在體內肆意妄為的蹂躪著每一寸柔軟而溫熱的穴肉,快感如同細小的電流一般,沿著脊柱一路地往上爬,酥麻的感覺越來越加強烈。 這樣的感覺讓人難以忍受,而卻又迷人的讓人難以逃離,像是釀了許久的酒缸,讓人泫然欲醉,深深沉迷。 不知不覺間,蓮的手指又悄悄的摸上慎吾的胸口,他用手指夾起了那粉嫩的乳頭,拉扯著欺負著它。 蓮抽出了性器,又深深的埋了進去,而慎吾的肉穴像是食髓知味貪得無厭的小獸,又將其深深的吞吃到底。 那難以遏止又讓人沉迷的快感,讓慎吾那哭得紅腫的眼睛此刻又撲簌簌的眼淚滴個不停。 蓮不停的撞擊著慎吾的肉穴深處,胯下的囊袋不停拍打在鬆軟的肛口上,發出了啪啪而又噗啾噗啾的淫蕩水聲,結合的洞口濕漉漉而黏膩不止,已然分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做愛而分泌出來的黏液又或是身上流下的汗水。 身上不停流下了汗水,潮濕的頭髮末端滴下了水珠,他更用力的挺進了深處,他親吻著慎吾被淚水沾濕的睫毛,手指插進對方濕潤的髮絲之間,捧住對方的頭,沿著對方的嘴角一路舔吻進去。 兩個人舌頭互相糾纏著,肆虐著口腔裡每一處甜美的氣息,下半身交合的地方仍然不停啪啪的抽送著,上方和下方都渴望彼此得無法自拔又難分上下。 窗外的雨下著,潺潺流動的雨水聲和歡愛而發出的淫靡水聲混合在一起,已經分不出到底是哪個是哪個。 空氣潮濕而又悶熱,他們在情慾的泥淖中沉淪。 雷聲滾滾,雨聲沙沙。 梅雨淅瀝瀝下得溫柔而纏綿,就這樣冗長而沒有盡頭的不停下著。 . >>>>>> 學期的最後一週,炙熱的陽光照在大地上,炙考著樹木植物和建築物,蟬在外頭有氣無力的唧唧喳喳鳴叫著,室內炎熱不已,高溫讓人汗流浹背,於是打開了冷氣。 慎吾坐在座位上,襯衫領口的鈕扣敞開,他翻開了書,蓮拉了椅子坐在他旁邊,手臂穿過了慎吾的手臂之下,側著身子抱住慎吾,頭靠在慎吾微微彎著的頸窩裡,慎吾也沒有管他,就任憑他抱著。 「蓮,幫我抓一下右邊的肩胛骨那裡。」慎吾說。 「是被蚊子咬嗎?」蓮把手伸進了慎吾的衣服裡,在慎吾所說的右邊肩胛骨的皮膚表面上摸到了一片細小的像是疹子一樣的突起,他抓了抓。 「不是蚊子。」慎吾說。「應該也是一種症狀吧,我常常這裡癢那裡癢的,像是起疹子一樣,但是過一下子之後它又會自己消掉。」 抓完之後,蓮繼續瞇上眼睛,頭靠在靠在慎吾的頸窩上,雙手環抱著慎吾。 班長拿著兩張資料走了過來,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背後擺動著。 她走到兩人面前,稍微低下了腰,把資料放了下來,那烏黑亮麗的鬢髮垂了下來。 她用手指把頭髮勾到耳後。 慎吾抬起頭來看著她。 「這裡是分組的確認單。你們兩個看一下,沒有問題就簽名吧。」她笑著說。 「嗯好。」慎吾放下了書本,把書籤塞進看到一半的書裡。 「蓮你別睡了,快起來。」慎吾雙手拿起表格,動了動肩膀試圖把抱著自己的蓮搖醒。 蓮睜開了眼睛,從慎吾手中拿走自己的那份。 班長把手撐在桌上,她由上而下看著蓮,鬢髮又垂了下來,襯衫領口敞開,露出了滴著汗的鎖骨。 她對他笑了笑。 「蓮同學真的不轉理組嗎?明明數理成績那麼好。」她問。 蓮看著手裡的表格,隨手從慎吾筆袋裡抽了一隻筆,在確認無誤之後,便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輕笑了一聲,把資料遞回班長手中,他則是向後躺靠在了椅背上,雙手交叉環在胸前。 「不了。」他說。 班長看了看蓮交回的資料,笑了笑,又看向慎吾。 「你們兩個在交往嗎?」她問。「兩個男生。」 慎吾看著手中的表格,拿起了筆簽名。 「我們有沒有交往,應該不關你們的事吧。」慎吾說。 他抬起頭來,把手裡已經簽好的資料交給班長。 「好的,辛苦了。」班長朝他們說完,便拿著資料走了出去。 「問的真尖銳,讓人感覺不舒服啊。」蓮看著她的背影說。「兩個男人交往又怎樣了?」 慎吾不回答他,只是轉過身去,把剛剛看到一半的書又翻開來看。 「她要問什麼我是不想管。」慎吾說。「我只知道她看起來好像很想跟你當同班同學,大概喜歡你吧。」 蓮前傾身子,手肘靠在桌子上,手掌撐著頭。 「之前看我的好戲,現在喜歡我,也太怪了吧。」 「我想剛開始可能是嫉妒你,後來因為化學怎麼考都考不過你,這種情緒就漸漸變成仰慕,甚至喜歡了吧。」慎吾說。「不過我也說不準就是了。」 蓮把雙手放在慎吾的肩膀上,他湊近了他的耳邊問。 「不吃醋嗎?」 「你覺得呢?」慎吾問。 . 慎吾最不喜歡的就是和別人肢體接觸,但倒也不是有潔癖的緣故。 他就只是純粹的討厭別人握住他的手,討厭別人拍他的頭,討厭別人碰他的肩膀。 除了蓮。 那雙溫暖的手握住了他那指甲參差不齊、冰冷發白發紫的手指。 某樣灼熱的東西流淌進心底。 他對於蓮的第一印象就是那雙在開學時那間悶熱的教室裡一直望著自己的褐色的眼珠。 他不懂自己到底哪裡好看,可以讓一個和他同齡的男孩子看自己看得那麼入迷。 不太擅長和人相處的慎吾,上了高中以後依舊如同國中一樣默默的躲在角落裡看書,和班上的同學的關係維持普普通通的狀態,只維持最基本的交流。 他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交集,而且空閒的時間大部分都在做各處室的工讀,其實也沒有什麼私人的時間。 可是和過去不同的是,他偶爾會放下書偷偷瞄個隔壁的蓮幾眼。 他很在意他。 他在意他經過自己身邊時那若有若無的煙味,還有他身上帶著的細小傷口。 那只藏在褐色頭髮之下獨自掛在耳上閃耀光澤的耳釘,就如同獨自坐在座位上的他一樣和周遭格格不入。 三天兩頭不來學校,來了學校就在睡覺,三不五時會聽到教官怒氣沖沖的廣播著他的名字。 但即使每天打混摸魚,他數學和自然的成績卻超乎其他人想像的優秀。 他的身上同時兼具了不良的氣息以及異於常人的聰明,這兩樣幾乎矛盾的東西在他的身上卻絲毫一點衝突都沒有,反而形成一種鶴立雞群,獨特而神秘的叛逆感。 慎吾對這樣的他很好奇。 有時候慎吾會聽到蓮國中的傳聞。 「他國中就是不良啊。一天到晚飆車打架。」 「他脾氣不好,一不爽就砸東西。」 「奉勸你們最好不要和他有來往比較好。」 「不要和他做朋友。」 慎吾其實一開始也差點以為蓮的本性就像眾人所說的那麼壞。 直到他自己親眼看到了,在那暖黃色的夕陽之下,那對著小女孩微笑著揮手道別的蓮臉上那溫柔的神情。 他突然覺得那些人的話太不公平了,自己也太過愚蠢。 或許以前的蓮真的很壞,但也不能因為如此就將現在的他也一概而論。 慎吾想要為他做點什麼,他想要讓蓮知道,其實還是有人關心他的。 但是身為一個長年來不怎麼和人相處的慎吾來說,他不知道能夠為他做什麼。 老實說他也不敢突然向對方搭話尬聊。 直到他看到對方桌上混亂的考卷,於是他決定要幫他整理那一團亂的桌子。 後來他回憶起來,覺得那時的自己真像是個害臊的小姑娘。 真正開始和蓮有交流是在他在公車門口,在蓮的面前跌倒的時候。 剛出院的他,對於一切都還很迷茫無助。 一輩子都得這樣吃藥,出個門也要擔心受怕,一天十二顆類固醇的副作用讓他簡簡單單的上個樓梯也有問題。 但是現實不會給他任何迷茫的機會,一出院回到學校所要面對的就是那些落後的課業進度和為了獎學金不得不努力的壓力。 他好累。 他不想在任何的熟人面前跌倒,他不想露出自己任何的軟肋,他情願把那些傷口都藏在心底,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裡獨自承受。 然後蓮握住了他的手。 慎吾依舊很反抗。 但那雙手上的溫度十分溫暖。 他想起了在海邊的時候。 天邊是雲,海浪從遙遠的地平線一路慢慢悠悠的拍打滾來。 在那片天和地之間,蓮用那溫熱的手握著他的手,他們腳下踩著的是柔軟潔白的細砂和冰涼苦鹹的海水,腳趾之間黏著細小的沙粒。 他在水花四濺之中看見了蓮溫柔笑著的背影,那只掛在他耳上的銀色十字,連同他那褐色的頭髮一同在苦鹹的海風中飄搖。 慎吾在他的眼底看見萬千星河。 還有那帶著酒味的吻。 所有的情緒湧上心頭,然後徹底宣洩出來。 然後什麼種子落進心底。 在吹著風的穿廊中,蓮強硬的把菜夾進他的碗裡頭,那根嗆人的菸。 那隻手把他的頭髮揉得凌亂。 在流著大汗的體育課裡,流著汗的蓮摸著他的頭,把他擁進自己的懷中,他跌進了那個潮濕而黏著汗的擁抱。 然而他一點都不討厭。 在那個艷陽高照的中午,慎吾趴在蓮的背上。 他像是躺在一艘搖搖晃晃的小船上,隨著那艘船載浮載沉,他將頭靠在對方的頸窩中,鼻間飄來了薄荷洗髮水的味道,蓮的脖子沁著薄薄的汗。 在那間昏暗的房間裡,那雙如同巧克力一般的眼睛正望著他,他的頭髮仍然滴著水,但那隻手卻輕輕的為他逝去眼淚,溫柔的揉著他的頭髮。 在夕陽斜射之下,麻油的香氣依舊殘存在他的唇齒之間,那隻握著他的手有些汗濕,但是那樣的溫度卻又莫名的讓他安心,讓他不禁沉淪其中。 他的心臟鮮活的跳動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喜歡上他的溫柔了,就這樣沉浸其中。 或許是現在,或許是剛剛,或許是在更早更早之前就迷戀其中。 那顆不知道什麼時候紮下的種子已經不知不覺發了芽。 或許潛意識裡的他渴望著這種被愛著的感覺。 所以對於對方的碰觸一點都不反感。 他會縱容自己喜歡的人碰觸自己。 他喜歡他。 在書櫃和書櫃之間,他看見了滿身是傷的蓮。 他是第一次看見那麼脆弱的他。 以往的蓮都是那樣默默的待在他身邊,溫柔的對待他,慎吾忍不住的想要倚靠他。 但是他是第一次看到蓮那麼憔悴,那麼的害怕。 「我好害怕。」 「我害怕的是,自己也會變成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想傷害你。」 但是此刻的慎吾不知道自己能夠安慰他什麼。 因為即使他哭了,他的父母也不曾安慰他。 他不懂得怎麼安慰人。 可是他也害怕看見他哭,看見那麼溫柔的人哭。 先……先上藥吧。他想著。 慎吾把他拉進懷裡,其實他的手是微微顫抖著的,他拿著棉棒把那些血液和和死皮一起黏走。 蓮和他的爸爸是不一樣的。 正因為他有過傷痛,也曾經誤入歧途,所以他比其他人都還要溫柔。 如果他不出手,那麼那個人就會更變本加厲的傷害他。 他們是不同的。 慎吾是這麼想的。 慎吾不知道自己能夠安慰他什麼。 因為即使他哭了,他的父母也不曾安慰他。 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他總是拿起書來看。 因為沉浸在書裡可以讓他暫時忘記誰是自己。 於是他遞了一本書給他。 然後蓮吻了他。 蓮說他喜歡他。 慎吾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他不曾覺得自己被愛過,至少上了國中之後就從來不曾有過。 每天回去面對的就是「獎學金下來了沒?」還有毫無止境的「我沒錢」和父母的爭吵聲。 而蓮這樣溫柔的對待他,讓他忍不住的倚賴著。 他渴望著被愛。 蓮不停的為他付出,對他溫柔,對他好,但慎吾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辦法為他付出。 他太弱了。 什麼都沒辦法為蓮做。 他有時候會怨恨老天爺為什麼不能讓他的情商值多一點。 慎吾最不喜歡的就是和別人肢體接觸,但不是有潔癖的緣故。 或許他只是不想被對方的溫暖灼傷而已。 因為他什麼都沒辦法為對方付出。 他不敢愛人,也不敢被愛。 因為他不懂像他這樣卑微又渺小的人該怎麼愛人。 他覺得只是一昧接受對方付出的自己很自私。 他害怕自己的那些不滿只是自己愛埋怨而已,他不想在蓮的身上重蹈覆轍。 他害怕自己會和父母對待他的獎學金一樣,視蓮的溫柔為理所當然,而開始不停的予取予求。 他沒辦法給蓮一個確確實實的「我也喜歡你」。 梅雨沙沙的下得很大,空氣潮濕而悶熱。 他正發著燒,全身不自主的發抖而畏寒。 他一個人站在陰暗而沒有半個人的教室中。 周圍是他剛剛情緒失控推倒的桌子。 為什麼明明自己那麼痛苦了,還要被這樣責罵? 他不懂。 他深陷在泥淖之中,掙扎著妄圖翻身,卻又越陷越深。 轟隆的一聲,閃電這個時候打了下來。 蓮打開了門從門外走了進來。 蓮披著光芒而來,他什麼都沒問就這樣緊緊抱住了他。 那身體的熱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了過來,溫暖了慎吾正在發著抖的身子。 那隻大手揉亂了他的頭髮,把自己緊緊擁在他的懷中。 他是一隻深陷泥淖而醜態百出的獸,而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是蓮伸出了雙手將醜陋的他義無反顧的抱進懷中。 蓮就如同他的救贖。 他只有他了,只有他願意包容他。 蓮不停的為他付出,對他溫柔,對他好,但慎吾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辦法為他付出。 他太弱了。 什麼都沒辦法為蓮做。 他不敢愛人,也不敢被愛。 因為他不懂像他這樣卑微又渺小的人該怎麼愛人。 他習慣了那種教科書式的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但對於這種廣泛而沒有標準解答的題目,他只能傻傻的呆站在那裡,慌亂得不知所措。 那隻在金魚缸裡掙扎窒息窘迫不已的金魚,第一次遇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顆被塵封已久而早已遲鈍不已的心,在此刻又慢慢的甦醒過來。 笨拙的小小金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但他知道自己不想離開蓮。 因為他就是他渴望的。 如果他沒有辦法主動為蓮做點什麼,那就想辦法把蓮想要的給他。 如果他不想他離開他,那就陪在他身旁。 如果他想要擁抱自己,那就張開雙手任憑他。 笨拙的小金魚什麼都沒辦法給他,只能縱容對方的碰觸索求,獻上所有的自己。 「只要你不離開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不會離開你。 我很無能,我很弱,什麼都做不到。 但是只要你想要,我也什麼都願意做。 . 鐘聲響起,煩悶而無聊的英文課結束,慎吾將教科書放進抽屜裡。 蓮拿著書走了過來。 「你看得懂這段課文在說什麼嗎?剛剛老頭講的我實在是聽不懂。」蓮問。 「嗯…你拿給我看一下。」慎吾從蓮的手中接過他的英文課本,看著上面被蓮圈起來的課文。 他正打算向蓮解釋那段課文的內容,結果就聽到外頭有人在喊他。 「慎吾,過來一下,班導找你。」女同學在門外朝著慎吾喊著。 「好的,等我一下。」慎吾回應。 「那老頭找你有什麼事啊?」蓮撐著頭看著慎吾問,似乎是因為和慎吾獨處的時間被打擾了,而有點不開心。 慎吾從座位站起身,朝著蓮聳了聳肩笑了笑,表示他也不清楚。 他打開門走到教室外,班導正背著包包站在那裡等他。 「老師,有什麼事嗎?」慎吾問。 男人看著他嘆了口氣。 「慎吾啊,我知道你人很好。」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但是像蓮那種不良少年,還是不要和他來往比較好。」 「到時候如果影響到你的成績下滑就不好了。」 聽到男人的話,慎吾沉默了一下。 然後他拉下了口罩。 「他曾經是,但是現在並不是。」他說。「我自己有分寸。」 和班導說完話之後,慎吾走進教室裡。 「老頭跟你說什麼了,臉色那麼難看?」蓮問。 「班導要我不要和你來往。」慎吾說。 「那個老頭…」蓮拍了自己的額頭。「他果然跟你這樣說了嗎?」 蓮嘆了口氣。 「他前幾天也這樣對我說,要我不要跟你來往。」 「我才不要管他。我的成績也沒有受影響。」慎吾拉開椅子坐下。「該做的事都做了,哪裡來說不來往就不來往啊。」 蓮忍不住笑了出來。 但是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 下午,慎吾的母親來到了學校。 他的母親留著一頭黑色頭髮,髮絲之間混雜著斑駁的白髮。 他們兩個、慎吾的母親以及他們的班導,四個人坐在導師室中的會談桌前,慎吾和蓮拉了折疊鐵椅坐在同一側,班導和慎吾母親則坐在他們兩個對面的沙發上。 慎吾為每個人倒了一杯水,各自放在他們的桌前。 蓮拿著鋁箔包果汁毫不在乎的吸著。 「妳怎麼來了?」慎吾問。 「我只是打電話要她注意一下你的交友狀況,然後你媽就來了。」班導對著他說。 他媽媽用力的拍了桌子。 「我不能來嗎?不看好你又搞事不是嗎?要不是你老師打電話告訴我我還不知道。」 「為什麼要和不良混在一起?你就那麼有自信不被他影響嗎?」 他媽連珠炮似的對著慎吾破口大罵。 慎吾任憑她罵,什麼都沒說。 「所以呢?」慎吾問。 此刻本來默默坐在一旁的班導,這時開了口。 「我聽到同學說你們兩個在交往,是真的嗎?慎吾?」 這時的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 所有的喧鬧在此刻突然燃燒殆盡,安靜了下來。 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又移開,什麼都沒說。 他媽開了口。 「蓮,你叫做蓮對吧?聽說你家只有你媽媽和你,單親家庭是吧。」 「是。」蓮回答。 她笑了笑。 「難怪會有你這種壞小孩,因為你沒有爸爸能把你管好啊。」 「整天只會翹課打架抽煙喝酒,什麼都不會,只會誘拐我兒子,讓他變成同性戀。」 蓮捏扁手中的鋁箔包,果汁從裡面噴了出來,沾濕蓮的整隻手。 蓮垂下了頭。 慎吾看到蓮的動作,他知道對方很明顯的在隱忍著怒氣。 蓮可以忍,但是慎吾不行。 他知道自己的媽媽說的話讓蓮的心裡很受傷,而且是徹徹底底的刺傷了他。 他忍無可忍。 慎吾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起手中的水杯就往他媽身上潑。 「閉嘴。」他手顫抖著拿著水杯對她說。 在場的人,包括一旁其他班的導師和同學,全部都嚇了一跳。 她被嚇得瞪大了眼睛,烏黑的頭髮還滴著水,她從沙發站了起來,用力的拍著桌子,對著慎吾大吼。 「你竟然敢潑你媽水!我是你的誰啊,你敢這樣對我啊!」 「等等慎吾我不要緊你別…」 在一旁的蓮連忙站了起來,他抓住慎吾的肩膀,試圖要讓他坐下。 但是慎吾卻撥開他的手,把蓮推回自己的座位中。 對於自己那傷害了別人還毫無自覺的媽媽,他腹裡的怒火此刻旺盛而炙熱的燃燒個不停。 慎吾也不甘示弱,他拉下了口罩,用力的吼了過去。 「單親又怎麼樣了?妳有資格對他品頭論足嗎?」 他媽也拿起手裡的水朝他潑了過去。 「我說的都是事實不是嗎?他到底對你洗了什麼腦讓你敢對我這樣沒大沒小啊?我是你媽你知道嗎!」 慎吾整顆頭都濕透了,眼睛也進了水。 他咬住了嘴唇,眼角通紅,溫熱的眼淚和冰冷的開水在他的臉上混合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 他把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地上,透明的玻璃水杯在地磚上碎成一塊又一塊。 他的瀏海還滴著水,那濕漉漉的鬢髮貼在他的耳側,有些水滴沿著脖子滑了下來,沾濕了襯衫。 「因為我喜歡他不行嗎?」 他聲音顫抖地,近乎是哭了一般的大吼著。 接著他推開了椅子,推開辦公室的門甩門而去。 . 「找到了,你果然在這裡。」蓮說。 午後西下的斜陽從圖書館的窗戶照了進來,整間屋子內充斥著暖黃的光芒。 而蓮在書櫃和書櫃之間找到了他。 慎吾的頭髮還是濕的。他蹲下身子抱著膝蓋,把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就躲在角落裡。 蓮大手摸過書櫃上一排又一排的書,他一路走了進來,來到慎吾的身邊坐下。 「你回到家會怎麼樣?」蓮問。「你都這樣跟你媽頂嘴了。」 慎吾聳聳肩。 「我也不知道。可能沒飯吃吧。」他說。「每次我弟在學校搞事之後,她都氣得不煮飯。」 「不過超商的義大利麵真的很好吃就是了,我最喜歡的就是白醬焗烤培根通心粉。」 蓮戳戳他的臉。 「那我要不要拿著吉他在你家樓下邊彈邊唱,送便當給你吃?」蓮笑著說。「我也會做白醬焗烤。」 本來一臉鬱卒的慎吾笑了出來。 「那我是不是要站在窗臺邊聽你唱歌?這是什麼老套的茱麗葉劇情?」 「哎,是她說的吧。」蓮說。「交往的事。」 「或許是吧。」慎吾說。「我都那麼毫不留情的這樣回她了嘛。」 . 慎吾從口袋掏出鑰匙,用它打開了門鎖。 「我回來了。」他轉開了門把。 他的心情很複雜,各種情緒,尷尬也好,生氣也好,難過也好,全都雜七雜八的在他心中摻合成一團。 一打開門面對的是毫無一人的昏暗走廊。 他走進門裡,用腳踩著鞋跟,把鞋子脫了下來。 他媽從那陰澀無光的屋子走了出來,走到他的面前。 「你還知道要回來,你還知道你是這個家的小孩喔。」她說。 心中的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 慎吾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往裡頭走,然後他媽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到底要不要給我跟他分手?」她問。 他閉上了雙眼。 慎吾覺得自己那頭早該已經乾掉的頭髮,好像並沒有完全乾透一樣,水滴又滲進他的心底。 慎吾又想起了蓮說過的話。 「只要你不離開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不會離開他。 因為那是蓮想要的。 因為他什麼都不會,所以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什麼都願意做。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我不要。」慎吾看著她堅決的說。「為什麼一定要分手?」 她又一次用力的甩開他的手臂。 「安安穩穩找個女孩交往不行嗎?你不分手那你就給我滾出去!」 她對他怒吼著。 她用力的扇了他一巴掌。 「我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我才沒有那麼倒楣生你這種喜歡男生的噁心兒子!給我收拾東西滾出去!」 . 他背著包包,坐在家門樓下的樓梯上。 慎吾撥通了電話,他打給蓮。 嘟嘟聲過去後,對方接通了電話。 「怎麼了?」蓮那有點失真的聲音從手機傳了出來。 慎吾停頓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不要那麼想哭。 剛剛被扇了巴掌的地方仍然火辣辣的痛著。 「我被我媽趕出來了。」他顫抖著說。 慎吾聽到電話對頭有什麼東西狠狠撞擊的聲音。 「我去接你。」蓮說。 約莫十幾分鐘,蓮就騎著重機過來了。 他從車上跨了下來,夕陽從巷口照了進來,蓮背著西照過來的黃光,朝著坐在階梯上的慎吾走了過來。 那樣的身影令他泫然欲泣。 他看著慎吾,蹲下了身子。 「小臺的車今天被我媽騎走了,我家裡只剩下大臺的了。」 蓮對著慎吾說,他用手撫上慎吾被打紅的臉頰。 慎吾才瞄到蓮的手指破皮受傷了,似乎是剛剛用力的捶了什麼一樣。 「你的臉比四個月前好了很多了,紅斑都退得差不多了。」蓮笑著說。 「雖然又被打紅了。」他揉了揉他的臉頰。 在那一瞬間,那些好不容易被慎吾的深呼吸壓下去的那些尷尬、生氣,更多的是難過和不堪,那些雜七雜八摻作成一團的東西,又再一次的湧上了心頭。 在那一刻,眼淚和心頭的情緒一樣,一同從眼角溢出,又流了出來。 蓮張開了雙手。 而他跌進了他的懷中。 「我們逃吧。」蓮說。 . 他們坐在同一部機車上,沿著濱海公路一同奔馳而過。 慎吾緊抱著蓮坐在後座,狂亂的風在他們身側吹過,吹亂他們的頭髮,瀏海打在臉上的感覺很痛。 他們在一處觀景台前停下了車。 夏日的夜晚即使沒有什麼陽光也依然悶熱。 他們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飛蛾在路燈之下胡亂飛舞,他們一起坐在觀景台附設的桌椅上。 蓮提著那袋在路上經過的超商買的東西,把它放在桌上。 他從裡面拿起一個微波餐盒給慎吾。 「吃吧。你的白醬焗烤培根通心粉。」他說。 「謝啦。」慎吾雙手接過了那個餐盒。 「你的衣服好可愛。」蓮看著慎吾的衣服忍不住笑出聲來。 慎吾穿著一件白色圓領短袖上衣,上面印著一隻可愛的卡通貓咪圖案。 慎吾雙手緊拉著衣服下擺,嘟起了嘴。 「是你要我把制服換下來的啊,我就剛好拿到這件衣服我也沒辦法。」他小聲的嘀咕著。 蓮輕笑著,也跟著坐了下來,他從裡面拿出自己的炸豬排蓋飯,把上頭的塑膠封膜撕開。 濃郁的炸物香味和白醬香味一同撲鼻而來。 蓮打開手機放在桌上,放著音樂,他們吃著各自的晚餐。 他們的前面是海,後面是個小山丘。 月亮的光芒從天邊照在漆黑無光的海面,那團幾乎全黑的海和天之中只看得見反射在水面的那白色的破碎月光。 蓮從塑膠袋裡拿出了兩罐啤酒和一包香菸,慎吾用雙手接過其中一罐,拉開了鐵環後就喝了下去。 是水果風味的啤酒。 蓮拉開了另一罐啤酒的鐵環,撕開了香煙包裝,打開紙盒盒蓋。 香菸特有的淡淡菸草味飄了出來,他從菸盒裡抽出了一根菸,從胸口的口袋拿出打火機點火。 紅色的火光在香菸的尾端漸漸亮了起來,他吸了一口菸,然後緩緩吐出了混濁的白煙。 「抽菸了。」慎吾一邊喝著手裡的啤酒,一邊看著正在抽著菸的蓮問。 蓮拿起已經拉開開口的啤酒,喝了一口。 「偶爾抽一根,從上次你叫我戒掉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抽過了。」他拿著手中的菸又吸了一口菸。 慎吾看著蓮,雙手握住鋁罐啜飲了一口。 「那也給我一根吧。」慎吾開口說。 蓮歪著頭對著他嗯了一聲,他用嘴巴叼著手裡的菸,菸盒打開朝著慎吾,慎吾從蓮的手中抽出一隻菸。 慎吾將那根菸夾在手指間,嘴唇咬著菸尾。 「頭靠過來一點。」咬著菸的慎吾含糊不清的說著。 蓮嘴上咬著菸尾巴,手指夾著那根菸,他前傾身子,靠近了慎吾。 慎吾的菸靠近了蓮的菸,星點般的火光沿著相接的尾端慢慢燃燒起來。 蓮吐了一口煙,看著慎吾笑著。 「想學壞了?對了,後天就是期末考喔。」他說。 慎吾笑了。 「那個就算了吧,我偶爾也想糟蹋放縱一下自己啊。」他拿著那支菸吸了之後,朝著蓮吐了口混濁的白煙。 「就算我當乖小孩也沒有什麼好處不是嗎?」 「你自己拿捏好分寸啊。菸酒對你的身體可不是多好的東西,如果不小心加重那可就不好啦。」蓮說。 慎吾拿起鋁罐又喝了一大口後又放了下來,他看著蓮,臉頰微微的酡紅,那嘴唇上暈染著水光。 「我知道啦。」 天邊的月亮緩緩的往天頂上爬,啤酒和晚餐也幾乎見底。 慎吾手裡夾著香菸,已經快要燒完。 其實他只有剛點上火時吸了幾口而已,剩下的時間只是靜靜的看著手中的那根菸,放任它被點點星火逐漸燃燒殆盡。 慎吾看著蓮被月光照著的側臉,而蓮也轉過頭來看著他。 蓮垂下了頭。 「抱歉,因為我的關係,害你被趕出來了。」他說。 「你道什麼歉?」慎吾問蓮。「我才比較想說抱歉。害你被我媽那樣罵,你一定很難過,現在還把你也跟著拖下水。」 他凝視著手中燃燒的橙黃色火光。 「我啊,一直以來都一直被動的接受你的付出,但是什麼都沒辦法為你做,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好自私。」 蓮抬起了頭,慎吾看著蓮。 蓮對著慎吾勾起了嘴角,轉過頭去看著反射著粼粼月光的海面。 「我們都一樣老,因為我們都是一百四十億年前大霹靂下的產物構成的。」蓮開口說著。 他轉了過來,食指指著慎吾上衣那隻貓咪的眉心。 月光似乎也偷偷溜進他褐色的眼底。 「在遙遠的過去,我們曾經融為一體,而現在的我或許是過去的你的一部分,而現在的你也是過去的我的其中一部分。」 「既然都是彼此的一部分,我覺得無論是付出也好,還是接受也好,其實都無所謂。」 他瞇著眼睛,將手中的那罐啤酒一飲而盡。 「而且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很久很久,那種事情根本不用太在意。」 他將手裡的空酒罐放在桌上,一隻手撐著頭,又看向海面。 又吸了一口手裡的煙,吐出了煙霧。 「如果要我形容的話,我覺得所謂的愛情其實更像是恩情。你願意愛我,而你也願意給我愛你的機會。互相欠來欠去到最後也什麼都不欠啊。」 桌上的手機放著的音樂突然被中斷,接著響起了電話鈴聲。 「電話響了,我接一下。」蓮拿起了手中的手機,按下了綠色的接聽鍵。「喂,媽。」 似乎是聽不太清楚,他開了擴音。 「蓮你現在在哪裡啊?把我的重機騎到哪裡去了?」電話那頭傳來他媽媽的聲音。 「我現在在海邊吃晚餐,跟妳小媳婦一起私奔呢。」蓮說完之後忍不住笑了。 慎吾用力的捶了他一拳。 蓮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概告訴給他媽媽知道。 「原來是這樣啊。」電話那頭的女人說著。 「那如果老師還是誰如果找到妳的話,妳幫我們擋一下,不要告訴他們我們在哪裡。」蓮說。 「好啦好啦,小心照顧好人家。哎呀,年輕真好。」電話那頭的女人笑了出來。 「好啦,我掛囉老媽。」蓮說,按下手機螢幕上的掛斷鍵。 他站起身來,把手中燃燒著的菸丟到地上踩熄。 他拍了拍慎吾的肩膀。 「我們一起找今晚住的地方吧。」 月光照在他們的背上。 . 隔天早晨,他們離開民宿之後,在附近的小鎮上逛著。 這裡是個靠海的小鎮,海岸線崎嶇,以漁業為當地主要的產業。 早上他們在附近的漁市逛了一圈,慎吾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腿上穿著一件藍色的牛仔褲,頭頂帶了一個大大的草帽,用來擋住陽光。 蓮內裡穿著一件白色短袖,外頭罩著一件藍色的丹寧外套,下半身則是穿著黑色的牛仔褲。 一路上很多阿姨看慎吾可愛,紛紛喊著「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男孩子」一邊塞了一堆自己攤上的東西給他試吃。中午他們到一家當地人推薦的一家小吃攤裡吃了中餐。 「你吃這麼多海鮮還好嗎?」蓮一邊咬著嘴裡的炸蝦一邊看著慎吾問。 「我本身不會對海鮮過敏所以是沒關係,而且每次我都只吃一口而已,剩下的還不是都進了你的肚子裡了。」慎吾聽到蓮的話,吃到一半的他便鼓著臉頰滿滿的食物抬起頭看著蓮。 「反正我現在吃的也不是海鮮嘛。」慎吾指著自己手裡的牛肉湯麵。 下午,他們沿著靠海的大橋一邊牽著手,一邊慢慢的閒晃著。 傍晚,蓮載著慎吾又到了他們昨天晚上一起吃晚餐的那個海灘。 他們從一旁的階梯走下,這裡的海灘和他們那裡的沙質不同,他們那裡是細軟潔白的沙子,而這裡的卻是小石子遍佈的礫灘。 橙色的夕陽碎在不斷翻滾的海面上,粼粼的黃光灑在上面,海面被海風吹拂不停的湧動著。 潮濕的海風迎面吹來,遙遠的、近處的,陸地的或是海洋的味道揉在一起吹了過來。 他們的身上是海潮的味道。 慎吾跑到浪花前面,張開了雙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這裡果然很漂亮,昨天晚上都一片黑漆漆的。」慎吾說。 蓮也跟著走到他身旁,手搭上了他的肩。 「對吧,以前國中有一次不小心騎太遠騎到這裡。那個時候就覺得這裡真的很不錯。」 慎吾抓著頭頂的大草帽,突然大笑了起來。 雙眼瞇成了一條縫,嘴角大大的咧開。 「我們這一整天下來,真的好像一般那種傻瓜情侶的約會。」慎吾說。 蓮摟住了他的細腰。 「我們本來就是傻瓜情侶。」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橘紅色的夕陽漸漸沉到海面之下,紫色和藍色的雲把被夕陽燒紅燒黃的天空和雲霞壓到了地平面之下。 「眼淚也是鹹的,海水也是鹹的,你說我們會不會也是海水的一部分?」慎吾問。 「或許吧,我們的祖先都是從海裡爬上來的啊。」蓮說。 很快的,天空便逐漸黯淡無光。 他們看著夕陽西下。 慎吾頭靠著對方的肩膀,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長按著開機鍵。 原本漆黑的手機螢幕現在亮了起來,在閃過了廠牌的商標之後,跳出了鎖定螢幕。 他用手滑開了螢幕鎖定。 通知列上滿滿的都是未接來電的通知。 慎吾看著自己手機螢幕,他看著蓮。 「我應該趁還沒滿二十四小時的時候接個電話才對。」慎吾說。 蓮聳了聳肩。 「也是啦,不然等到警察來找我們的時候就很難處理了。」蓮回答。「更何況我還是無照駕駛。」 此刻,慎吾的手機響了起來。 慎吾按下了接聽之後,按下擴音。 「你都開擴音啊。」蓮小小聲的問。 「我的手機太舊了,如果不開擴音的話聲音都聽不到。」慎吾回答。 月亮從天邊爬了上來,側照在他們的身上。 「你終於接電話啦,現在你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會飛,敢跟男朋友離家出走就對了?等你回來我一定要把你腿打斷掉,打得碎碎的,讓你站都站不起來。」電話那頭傳來粗啞的男性聲音,是慎吾的爸爸。 慎吾皺起了眉頭。 「我是不知道媽跟你說了什麼,不過是她說如果我不跟男朋友分手的話,我就自己收拾東西滾出去,我不想分手,所以我就滾出去了,我只是聽了她的話而已。」 「爸,你要搞清楚,是她要把我趕出去的,不是我自己要離家出走的。」 慎吾深吸了一口氣。 「還有,不管你是要用扳手敲爛我的牙齒,還是要打斷我的腿,我都不會分手的。」 蓮又再一次將手放在慎吾的肩上。 電話那頭傳來了喧鬧的聲音,夾雜著怒吼夾雜著喧嘩,過了許久之後,終於又安靜了下來。 「你是不是把提款卡拿走了?」 電話那頭,慎吾的媽媽把手機接了過去。 「對,我拿走了,那又怎樣?卡片上面寫的也不是妳的名字。」慎吾說。 「你到底在搞哪齣?趕快給我回來,我還要顧你弟你知道嗎?」她大聲的怒吼著。 慎吾也跟著她大聲了起來。 「每次都是你弟怎樣你弟怎樣,如果妳那麼愛他的話那就去顧他就好啦幹嘛管我?」 「你現在在說什麼話?你不知道自己很麻煩嗎?萬一怎麼樣了又要跑去醫院不是嗎?那我之前的辛苦不是都白費了嗎?」她又拔高了聲音大聲嚷嚷著。 慎吾捏緊手裡的手機。 「妳只在乎自己的辛苦有沒有白費而已吧?妳是真的愛我心疼我嗎?妳只是覺得我很麻煩而已吧?」 他朝著手機大聲吼著。 「我很辛苦難道你不知道嗎?為什麼你現在那麼會頂嘴脾氣那麼壞,難道你不能體諒我嗎?」 電話中的女人不耐煩的大吼大叫。 慎吾拿著手機,停頓了一下。 他咬著自己的嘴唇。 「妳永遠只會為了自己想,覺得全部人都要照著自己想法行動,對,全世界就是妳最辛苦最可憐。」 「難道因為妳辛苦,我就應該什麼事都照妳所希望的去做嗎?」 「我…」他媽媽還沒來得及接話,他就朝著手機繼續吼下去。 「一接起電話就只會問卡片的事情,每天回到家也只會關心獎學金到底下來了沒,那麼缺錢就自己去賺啊。」 「你們一天到晚就只會吵吵吵抱怨對方抱怨沒錢還會怎樣?還不都是一模一樣半斤八兩的兩個人?為什麼我要承擔你們造成的所有壓力啊?」 「為什麼之前對我的事情都不管,整天只會關心錢錢錢錢錢,現在就要對我要和誰來往管東管西的啊?」 似乎是吼完了,他停了下來。 他那隻拿著手機的手垂了下來。 風從身側緩慢的吹過,襯衫的衣角被掀起,髮絲被風吹起而飄了起來。 海水從遠方的海平面那端,慢慢的、一排又一排的滾著白沫過來,帶著一片又一片裂在海面上的月光,然後又一排而一排的拍打在海灘上。 慎吾又再一次拿起手機。 「一切都是妳自己所說的妳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會有我這種生了病的噁心的同性戀兒子。一切都是我的錯。」慎吾語氣顫抖地說。 他咬著唇,努力的不讓自己哭出來,看著似乎要咬出了血一般。 而斗大的淚珠還是堅持不住,從眼眶裡掉了下來,一滴又一滴的落在手機螢幕上。 他看著手機啜泣著,想要說話,但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的,連一個字都說不清楚。 手機上顯示通話時間的秒數還是不停的跑著。 螢幕的藍光照亮慎吾的臉,光芒在淚珠裡散開,他彷彿流了螢光一般的淚。 噙著淚水的眼珠有千萬顆隕石墜落,那些淚珠是不小心從眼眶裡掉出來的流星。 「對不起,我沒辦法成為妳最想要的那種乖乖讀書平安長大娶妻生子賺大錢的好兒子。」 他朝著手機螢幕大聲吼完之後,把手機丟在海灘上,丟下頭頂上的帽子,踢掉了腳上的鞋,光著潔白的腳在礫石遍佈的海灘上奔跑著。 沒有章法,沒有歸處,也不知道去處。 蓮從海灘上撿起了還沒被掛斷的手機。 「喂,我是蓮,雖然我不知道妳還有沒有在聽。」 蓮把手機放在耳邊。 「會造成他發病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壓力,一個人整天對他抱怨你媽怎樣怎樣,一個整天催他獎學金下來了沒,我並不覺得在這種環境之下,他能夠安然無恙的長大成人。」 他看著慎吾那毫無目標無頭蒼蠅似胡亂跑著的身影踢到了東西而跌倒在地,他本來要走上前去扶起對方,但慎吾自己慢慢的爬了起來,開始在礫石灘上緩慢的走著。 他走得很慢很慢。 「我的意見是很偏頗。」 「他會發病是你們自作孽,你們有資格說自己照顧他很辛苦嗎?不要笑死人了。」 他嘲諷般的笑了一聲。 海水拍打在岸上那嘈雜的聲音,和遠方的風聲一同在空中揉成了一團。 海風捎起了他的瀏海。 「如果妳不想愛他的話,那就讓我來愛他吧。」 蓮說。 「雖然對妳來說我是不良少年,我是誘拐犯,但是我不會讓他走歪的。」 「因為我也曾經學壞過。」 他看著越走越遠的慎吾的背影,掛斷手中的電話,把手機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他撿起了慎吾丟在海灘上的帽子和鞋子,也跟著他緩慢的速度,跟在慎吾的身後。 他們從海灘的那頭走到海灘的另一側,又從那側走了回來,有時慎吾會停下,看著遠方的海平面,凝視許久,又轉過頭去,繼續往海灘的另一端走著。 蓮看著慎吾的眼神,他覺得他看的並不是海平面,也不是看海灘的另一端,好像是正盼望著正看著更加遙遠的東西。 或許他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底下到底踩到什麼東西。 蓮跟在他後面,看著慎吾的腳底板,已經受了傷沾了血。 他們走了將近一整個晚上。 慎吾停下了腳步,他朝著海平面那端即將下山的月亮,在拍打著海水的海水和海灘的邊緣坐了下來。 他臉上的淚已經乾涸,那反射著太陽光芒的白色月光照在海上,照在他的臉上。 蓮站在一旁看著慎吾,那顆月光照在慎吾的眼底。 慎吾看著月亮笑著,然後側著身子倒進了大海之中。 他的上半身在海水之中,下半身在海灘上,他側躺在海洋和陸地之間。 海水從他的頭頂拍打而來,他的頭髮和衣服已經浸了水而濕透,他的頭髮在海水裡飄散。 「如果我只是一條魚就好了。」慎吾說。 蓮放下了手中的鞋子和帽子,也跟著躺在海水之中。 他躺在慎吾的背後,伸出手抱住了慎吾。 「徹底鬧翻了。」蓮說。 「過陣子再道歉就好了。」慎吾說。 慎吾向後靠在他的懷裡。 「起來吧,你的腳走了一整晚都被磨傷了。」蓮貼在慎吾的耳側說著。 「嗯。」慎吾只是輕輕應著。 他們一同躺在海水中,兩雙腿胡亂的交纏著,海水已經把他們的衣服都打濕。 那已經紅著的眼角又流下了眼淚,從臉頰兩側滑下。 溫熱的眼淚和冰涼的海水又混合在一起,化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何者是何者,也分不清味道,然後又一同的被潮汐給帶走。 慎吾抓住了蓮抱住自己的手臂。 「謝謝你願意陪我這個幼稚鬼無理取鬧。」他說。 蓮從苦鹹而冰冷的海水之中爬了起來。 他雙手撐在慎吾的身側,由上而下的看著他。 那濕透的瀏海滴下了水,滴在慎吾的臉頰上。 他的眼角和臉頰都紅透了,那從蓮的瀏海滴下的水痕看起來像是一條淚痕。 蓮面帶著笑,看著身下的慎吾。 在彼此的眼瞳裡,他們看到自己在那其中的倒影。 「我也要謝謝你願意讓我陪你這個幼稚鬼無理取鬧。」 蓮牽起水中的慎吾,慎吾跟著他站了起來,一跛一跛的走到乾的地方坐下。 蓮從車上把包包拿下,拿出了包紮的用品。 他捧著慎吾的腳掌,原來潔白的腳掌,現在卻充斥著通紅的破皮和傷口,或是紫青色的淤血。 他在稍微清理一下傷口之後,灑上了碘酒,用棉棒小心翼翼的塗著。 「回去之後我大概會被你爸媽告誘拐未成年吧。」 蓮一邊用繃帶輕輕的纏著慎吾的腳掌一邊說。 慎吾看著他,他吸了吸鼻涕,笑了出來。 「未成年誘拐未成年嗎?不然叫你媽也來告我一下好了。」 蓮笑了出來。 風吹了過來,慎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蓮一邊笑著誰叫你去泡水一邊從包裡拿出一條薄毯子包著慎吾,然後抱著他,那比慎吾稍高的體溫從那衣料傳了過來。 「下個月醫生如果要抽血的話,大概指數又會往上飆吧?傷口回去會不會又化膿啊。」慎吾說。 蓮又笑了起來。 「你現在才開始注意到嗎?那你有想過要怎麼和醫生解釋嗎?」 慎吾像是正在思考一樣歪著頭。 「嗯……就說最近發生很多事心煩意亂唬爛過去。」 碎浪拍打上來,然後又退了過去。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泛起了青藍。 蓮雙手搭在慎吾的肩上,看著遠方嘆了口氣。 「回去肯定鬧翻了。照那個老頭大嘴巴的個性,我們在學校大概會丟臉丟到死吧。」 「我們想都沒想就直接騎車殺上來了。」慎吾說。 他們看著對方的臉又笑了起來。 慎吾向後倒在礫灘上,噗哧的一聲,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白痴,我們也太蠢了。」慎吾說。 蓮也跟著躺了下來。 「這就是年輕的本事啊,該瘋狂的時候就要義無反顧的衝。反正我們都還年輕嘛,總可以埋怨,總該有不顧一切任性之後再回家被罵的權利吧。」 慎吾轉了過來,蓮也同時翻過身來。 他們看著彼此,看著對方眼睛裡自己的眼睛。 蓮勾起了嘴角。 「人生也好,愛情也好,都沒有所謂的對錯不是嗎?凡事要做了才知道。」 他說。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慎吾從蓮的口袋裡拿出了手機,接通之後,按下了擴音鍵,放在他和蓮之間。 「慎吾嗎?」慎吾的爸爸粗啞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了出來。 「嗯。」慎吾回應。 他們沉默了好久。 他爸爸先開了口。 「哪一天我們三個好好談談吧。」男人說。 「嗯。」慎吾回答。 海風又吹了起來,掀起了他們的衣服。 蓮揉了揉慎吾的頭髮,變成了一團亂。 他們的頭髮還在滴著水。 蓮坐起身子。 「今天要期末考。」蓮用手指勾起慎吾的瀏海。 「現在騎車上去還來得及嗎?」慎吾抓著身上的薄毯子也坐了起來。 「現在也才剛日出而已,現在走的話,八點前應該還可以洗個澡之後再到學校吧,制服洗了烘乾應該也還來得及。」蓮看著天邊。 天邊的雲層裡泛出了日出的光芒,陽光從堆疊著的雲中透了出來。 本來是藍色的天空開始亮了起來。 在黑夜中沉眠的萬物,在此刻便又紛紛的甦醒過來,光芒落在湧動著的浪花上,風挾帶著海潮的味道吹起他們的頭髮。 又是新的一天。 或是青澀的,或是任性的,那些輕狂的少年們所做的那些事,那些不論是非對錯所流下的那些眼淚,在那片靜謐的大海和天空之中,融成了那些拍打上岸白色沫花的其中一部分,又退進汪洋大海之中,隨著浪潮一同湧滾到遠方,無影無蹤。 或許沒有退路,或許也沒有未來可言。 即使在深不見底的泥沼裡掙扎,至少身邊還有彼此。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們走吧。」 END.




——————




後記:


這篇大概也是老樣子名字和內容沒有關係,痾,也可能有就是了。


自從一年前確診之後就很想拿SLE來創作一個人設,但是遲遲都沒有動工,是一直到大概半年前,因為我就整個情緒大爆炸整個人很不妙隨時都會採取手段拜拜的狀態,所以大概一夜之間就把人設和故事大概想寫的方向決定好了。


角色的名字,痾,取的很隨意。慎吾的名字是在買菜的時候想到的,「好,就是這個名字了」決定的超隨便,然後好像有和真人撞名害我有點尬。


一開始是真的想寫很母湯的故事,啊不過後來就沒有,轉向想要寫有傷的人一起慢慢的變好的感覺。

不過到最後有種四不像的感覺就是了,突然能體會諸葛孔明在出師表最後寫下的臨表涕泣不知所云的fu(不

大概在文筆上也讓人不知所云。

我還是乖乖畫圖好了(


全文5萬6左右,我大概用半年的時間寫完2萬多,然後用兩個禮拜的時間擠完剩下3萬6左右,對,精盡人亡的fu。


或許人都要有種在遇到自己所不滿的事的時候,能夠不管不顧捨棄一切抗爭的勇氣。

人生並沒有所謂的對錯,做錯也好,被罵也好,至少在沉到最深不見底的黑暗之前,能夠用盡全力的掙扎過一次。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我不知道自己裡面所寫的到底是合理的,抑或只是小孩子的無理取鬧,我也同樣年輕。


關於裡面的症狀什麼的,有些是我老人家真的經歷過的,有些是耳聞到的病友的狀況。我覺得寫疾病什麼的還是自己經歷過可能寫出來比較真實吧。

然後裡面的主角各自的背景設定,同樣也有些是真的聽過的事,有些則是杜撰。突然覺得自己或是自己身邊的人真的很容易遇到鬼故事。


然後,然後我就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了。


如果有人願意看到這裡的話,希望你們也能夠和我一樣喜歡我的原創們。

謝謝。


最新文章

查看全部

Comments


bottom of page